次日天色极好,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比往日都要暖和不少。
刘玉锦在院中坐不住,非拉着丹菲去花园里玩。恰好遇到崔六娘带了两个远房亲戚家的女孩也来游园,便一同在暖阁里耍色子投壶。
那两个女孩一个姓裴,一个姓张,家境也十分清贫,父兄依附于崔家才能寻点事做。因为身份都差不多,丹菲和刘玉锦同她们相处还算融洽。
丹菲箭法出众,玩投壶这等小玩意儿,自然百发百中。到后来女孩子们输不起,不准她玩,只准她在一旁做都席。
“阿菲不论玩什么游戏都是最厉害的。”刘玉锦得意道,“阿菲,你甩骰子给她们看看。”
丹菲抓着骰子笑问:“想要几个点?”
崔六娘道:“想要几个你就能丢出几个来?那我要个七。”
丹菲摇着竹筒,猛扣在案几上,揭开一看,一颗是六,一颗是一,正是七个点。
女孩们哄然叫好,叹为观止。
大伙儿玩得正开心,就见一个婢女匆匆而来,朝她们两人行礼道:“夫人请两位娘子过去一趟。刘娘子寻亲的事,有了新消息了。”
“寻找到我舅父了?”刘玉锦狂喜。
“这下可好了!”丹菲大喜。瞌睡来了送枕头,她们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崔府,不愁没有落脚之处了。
两人到了段夫人院中,就见崔景钰正和段夫人坐在一处说话。崔景钰如今被勒令停职在家反省,等同于休假。于是他大白天的也无所事事,清闲得很。
段夫人笑着招呼刘玉锦过去,道:“你这下可开心了?”
“夫人,真的寻到我舅父了?”刘玉锦欣喜雀跃。
那被派去打探消息的管事道:“老奴打探了几日,问出了一些脉络。礼部做文书的郭姓官员有两位,其中一位年届五旬,另外一位而立之年,也恰好有一位长姊早年远嫁沙鸣,应该就是刘娘子的娘舅。”
“没错!”刘玉锦兴奋得满脸放光,“这位定是我舅父了!夫人,我何时可以去寻他?”
段夫人笑道:“先不急。这郭郎家中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郭郎去年中丧了妻,如今家中只有两个儿子,都还不满十岁。”
段夫人道:“这样说来,这家人事倒是简单。你们也不能空手上门去。顺娘,去备些礼。明日让两个小娘子带上。”
“这样急着寻上门,可好?”崔景钰忽然开口道,“刘娘子不是说令堂和娘家不和。万一长辈之间有什么芥蒂,牵扯到你的身上可怎么办?纵使郭郎出于道义收留了你们却对你们不好,可怎么办?”
刘玉锦顿时无措,担忧地朝丹菲看。丹菲从容地笑了笑,“到底好不好,也要去见了才知道。早点知道,也才好早点做打算,不是吗?”
“也是这道理。”段夫人不留痕迹地瞥了儿子一眼,“你们俩今日留下来用晚膳吧。让厨子烤半只乳羊。今日咱们可得好生庆贺一下。去请裴娘子和张娘子过来一起用饭。”
崔景钰淡淡笑了一下,背着手出了屋,去逗屋檐下的鸟。
段夫人养的那只黄鹂对他极亲热,见了他就喳喳叫,在笼子里欢跳,好似见了心上人的小姑娘似的。崔景钰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竹签,挑了虫子去喂它。
他仰着头,背着光,侧面轮廓被日光勾勒出优美的线条,睫毛浓长,鼻梁高直,下巴弧度饱满。每一个转折,都像是精心绘制出来的。
丹菲起身走到门口,默默望着崔景钰,忽然觉得他像一种动物。孤傲、矜贵、敏锐、优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又熟悉的感觉。
似乎有所触动,崔景钰微微侧过脸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崔景钰的目光冰冷漠然,像是针一样扎在丹菲后颈。
她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什么动物?倒是像条蛇!
“那日我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崔景钰冷不丁问。
丹菲一头雾水,“什么提议?”
崔景钰耐着性子道:“报仇。”
丹菲扯了扯唇角,“怎么不想报仇?我做梦都想亲手砍了突厥可汗的脑袋,拿来祭典我耶娘。”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崔景钰走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沙哑,充满了蛊惑。
丹菲抬头望着他,“你想用我的报仇之心,让我为你做什么?”
崔景钰紧抿着唇,片刻后,勾起一抹兴味的浅笑,“你很聪明。”
“换你经历过家破人亡,你也不会太笨。”丹菲冷冷道。
崔景钰语塞片刻,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不过有另外一个人想见你。你同他谈过,再做决定不迟。”
门外一阵说笑声,裴娘子和张娘子结伴走了进来。
崔景钰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裴张两个女孩刻意打扮过,见到崔景钰,都娇羞地朝他行礼问好。崔景钰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告辞而去。
次日一早,丹菲和刘玉锦拜别了段夫人,登上了牛车,前往国家。崔景钰利落地翻身上马,跟在车边,一道出了崔府。
郭府位于城东南,离曲江池边不远。
这一带景色颇好,随处可见精美楼阁,酒家亦是宾客满座,十分热闹。街头街尾,随处可见耍百戏的人,更有无数摊贩叫卖着南北货。百姓们三两结伴,游走其间。
丹菲和刘玉锦到底是年轻女孩,最初还装着端庄的样子,忍不了多久,便掀起帘子打量外面的风景。
刘玉锦也就罢了,她素来活泼好动。丹菲比她稳重,蒙难以来心情压抑,愈发沉默阴郁。可是此刻她也和刘玉锦一起凑在窗户边,意兴盎然地观赏着街景,嘴角带着轻松怡然的笑意。
春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白净温润的脸上,精致的凤目大而明亮,直鼻红唇,散发着一股蓬勃英气的俊美。
外面传来小贩地阵阵吆喝声,两个女孩听得心痒痒。
牛车忽然放缓了速度,车帘忽然被掀开。崔景钰挂着浅笑的面孔出现。他骑在马上,弯腰俯身,将两串冰糖葫芦递了进来。
“我妹子每次出来玩,都要我给她卖一串糖葫芦,我猜你们或许也喜欢。”
刘玉锦发出欢乐的呼声,接了过来,塞了一串给丹菲。
“多谢。”丹菲闻着冰糖葫芦散发出来的甜香,朝崔景钰点了点头。
崔景钰温和一笑,放下车帘。
丹菲顿时更困惑了。
她认识崔景钰还是有些日子了,第一次发现他的脸竟然也能作出这么不讨厌的表情。
“钰郎是在讨好你呢。”刘玉锦津津有味地啃着糖葫芦,“吵也吵过了,我们寄人篱下,你也别老给人家脸色看。”
“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丹菲不以为然。
长安地价如金,郭家这样的普通士绅人家,门庭并不大,倒是修葺得十分整洁。
崔景钰报了自己姓名,门房奴仆又惊又敬,忙不迭将人请了进去。
刘玉锦和丹菲在正堂坐定,就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瘦高个子男子大步奔来。他不过三十出头,白面无须,斯文儒雅,一股书生气。
丹菲看此人眉眼同过世的郭夫人有五分相似,便知道他们找对人了。。
或是血亲之间有感应,郭郎同崔景钰见礼后,第一眼就朝刘玉锦望了过来。刘玉锦心情激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未说话,就已经先哇地哭了起来。
“舅父……你可是我舅父?我是阿锦呀!”
郭郎如遭雷轰,颤声道:“阿锦?你是阿锦?你还活着?你耶耶娘呢?”
“耶耶娘都不在了!”刘玉锦大哭起来,“都被突厥人杀了。我义妹救了我逃出来,就是来长安找您的!”
刘玉锦掏出了郭夫人随身的玉佩。郭郎接过玉佩一看,顿时红了眼,“是你娘的陪嫁!我同她的生母唯一的遗物呀。阿锦,我的儿哟!”
舅甥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崔景钰的目光移向丹菲,微微一滞。
少女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眼里却又水光闪动,又羡慕,又落寞。
她父母双亡,亲人不能相认,在这世上,几乎是孑然一身。还有什么比看着别人亲人团聚而更能觉得孤单和感伤呢?
丹菲轻轻叹息。无意抬眼,就见崔景钰默然地望着自己。那种被洞察了内心的感觉就像被针刺了一下,丹菲很不喜欢。她咬着唇,把眼泪憋了回去
郭舅父和刘玉锦哭够了,坐下来开始细说这些年的事。
原来郭夫人和郭舅父姐弟俩都是庶出,嫡母张氏只生了四个女儿,所以对唯一的儿子还不错,却素来不喜欢郭夫人。郭家虽是官家,可女儿太多,未免出不起嫁妆。所以后来刘家求亲,张氏索取了巨额彩礼后,就将郭夫人远嫁了。
郭夫人也因彩礼的事,在婆家受不了少挖苦讥讽,心中有怨,又兼两地相隔得远,便极少和娘家有来往。
如今郭公和张氏都已过世,郭家已是郭舅父做主。他一直牵挂同胞阿姊,知道沙鸣沦陷后,也是心急如焚。无奈妻子病逝,孩子年幼,也无法前去寻亲。
郭舅父道:“阿锦,你娘当年住的闺房还一直留着。明日就搬回来住吧。这位曹娘子是阿锦的结义姊妹,又于她有救命之恩,若不嫌弃,也请同阿锦一起留下。”
丹菲从容地欠身行礼,“小女多谢郭公盛情酷看待。只是我们受崔家照顾多日,总得先回去给夫人磕头谢了恩再告辞。”
“是当如此。”郭舅父连连点头,“我也当亲自登门道谢才是。”
崔景钰又道:“我看刘娘子同您还有许多话要说。不如我夕食过后再过来接她回去?”
丹菲和崔景钰交换了一个眼神,亦道:“我也不打搅你们,且先出门转转。”
两人出了郭府,侍卫牵来两匹马。红菱亲昵地蹭了蹭丹菲。
丹菲摸着红菱的鬃毛,不吭声。
崔景钰将一顶白纱帷帽丢过去,道:“去过曲江池吗?”
丹菲道:“小时候游过一次,已记不清了。”
“那就去走走吧。”崔景钰道,“你也难得回来。日头还早,也不急。”
丹菲戴上了帷帽。白纱垂下,四周景色变得朦胧。
“来。”崔景钰低沉的声音响起。
丹菲看着他伸出来的手掌。崔景钰的手同他的精致白皙的容貌略有不同,干净而宽厚,手指修长匀称,常执弓刀掌中带着薄茧子。
丹菲缓缓将手放入他的掌中,随即被紧握住。
崔景钰轻轻使劲,丹菲借着他的力量,跳上了马背,侧骑在马鞍上。
“走吧。”崔景钰上马。
丹菲驱马跟了上去,心跳渐渐轻快起来,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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