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长安,到处都是一派莺飞草长、繁花似锦的夏日盛景。长安城里的仕女名媛们纷纷换上了轻薄明艳的夏衫,戴着轻纱帷帽,乘坐着青棚油壁车,结伴出行。
乐游原上,满是罗衣轻扬,鬓插牡丹的娇媚仕女,随着郎君登高望远;曲江池边,帷帐高支,帐内欢声笑语,娇嗔轻斥,引得路过的游人纷纷张望。花团锦簇下,是一片升平和乐的景象。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布衣平民,都轻松恣意地沐浴着暖阳,仿佛北方江山沦陷,生灵涂炭等事,从未发生过。
长安外终南山的皇家猎场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嘹亮的号声吹响,锣鼓震耳,伴随着猎犬兴奋的吠叫,马蹄声动如雷,地动山摇。狸奴们吆喝着带着猞猁率先冲了出去,猎犬们紧随其后,呼哨呐喊声四起,整座山林都震动起来。
受惊的猎物惊慌出动,被猞猁和猎犬追赶得四下逃窜。猎奴们熟练地指挥着猎犬将猎物们赶出山林,朝山坡下的坳沟逃去。
十来个贵族男儿策马从林中飞驰而出。他们身穿箭袖紧身的骑服,脚踩紫缎马靴,胯下均是骠悍强健的突厥骏马。又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儿郎,年轻俊朗,风姿潇洒,若这是在马球场上,怕早已引得观战的女郎们欢呼尖叫了。
眼看猎物们都被赶出山林,没了遮蔽躲藏之处。郎君们纷纷拔箭拉弓,箭如雨一般朝猎物们射去。一时间猎物哀鸣,猎犬狂吠,场面火热激烈非常。
一只红毛獒犬敏捷地躲过飞箭,叼了主人射下的那只麂子,摇着尾巴回来讨赏。
崔景钰吹了一声口哨,用马鞭拍了拍它的头。獒犬把麂子丢给狸奴,张着嘴接住了主人自马上丢下来的肉干。
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几个昆仑奴跌倒,三头肥壮健硕的黑皮野猪冲出人群,顶翻两个冲来阻拦的奴仆,獠牙又插穿一头猞猁的肚子。
崔景钰立刻轮开弓,正欲射箭,几个艳丽的身影闯入视线。
安乐穿着鹅黄骑装,带着几个贵女,正兴冲冲地往这边赶来。三头野猪朝着她们迎面而来。女孩子们来不及停住马,和野猪撞在了一起。
惊叫声起,马匹失控!场面霎时乱作一团。
“抓紧缰绳!”崔景钰大喝一声,策马奔过去。其余男子反应过来,也纷纷冲过去。
野猪横冲直撞,忽然一匹马受惊扬蹄,将马背上的少女掀倒在地。
孔华珍骑术本不佳,重重跌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尖叫声中,她张开眼,就见一头壮硕的黑皮野猪朝自己冲了过来,黑影夹杂着兽类特有的腥臭迎面扑来。
孔华珍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发软,不由得紧闭上眼。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自上方伸过来,将孔华珍一把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孔华珍下意识反手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襟。
崔景钰吹了一声口哨,胯下骏马敏捷地避开野猪的冲击,跳向一旁。他随即折身,拉弓,箭如流星,正中野猪左眼,钻进大脑。
野猪轰然一声,倒地气绝。剩下的两头野猪,也被追来的男人们乱箭射死。
危机解除,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旋即喝彩,满场一片口哨声和鼓掌声。
孔华珍这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匹马上,被一个男子搂在怀中。
她抬起头,恰好崔景钰低头。四目相对,明媚的阳光照在崔景钰俊朗分明的面孔上。孔华珍低垂下头,脸颊涨红如烧。
“娘子没事吧?”崔景钰低声问,“刚才可摔着了?”
孔华珍摇头,依旧不敢抬起头。
孔家奴仆匆匆赶来。崔景钰跳下马,又将孔华珍扶了下来。
孔华珍脚一落地,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趔趄着跌回崔景钰怀里。
“这就摔伤了?”安乐驱马而来,脸色冷漠地望着两人,“孔娘子平日也该少看些书,多锻炼一下才是。我们大唐的女子,可不是那等娇柔脆弱的琉璃扎花。还需得能经历些风雨才好。”
孔华珍俏脸涨红,硬生生推开了崔景钰,转而由家奴扶着。
“公主……所言甚是。是小女拖了后腿了。”
崔景钰却道:“本是我们男人防护不周,让野猪冲撞了女眷,又怎么是孔娘子的错?”
安乐不悦地板着脸,想再挑点孔华珍的刺,又觉得太掉价,只得忍着。
“孔娘子既然伤了,就好生歇息吧。钰郎,他们说西边围住了一群狐狸,你陪我去猎狐吧。”
崔景钰却道:“孔娘子有伤,我还需护送她回营地。公主请自便。”
说罢也不去看安乐脸色,扶着孔华珍上了软轿,自己骑马跟着,一同远去了。
崔景钰护送着孔华珍回到了孔家的帐前。孔家人听说郎子送珍娘回来了,倾巢而出,争相看女婿。
孔华珍父母双亡,养在伯父伯母膝下。孔大郎夫妇将她视如己出,看崔景钰的眼光就更挑剔了几分。崔景钰美名远播,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年轻的男子极俊美出色,气度雍容优雅,仪态谦逊得恰到好处。
孔伯母越看越满意,就是顾及崔景钰和安乐公主的传闻,私下将跟着孔华珍的婢女唤来,问:“今日女郎同安乐公主去射猎,公主态度如何。”
孔华珍没少受安乐的气。两个婢女憋了大半天,此刻争先恐后地诉苦。
“公主待娘子好似奴婢一般,虽不至于呼来喝去,可动辄出言讥讽嘲弄。也幸好娘子有气度,不同她计较。”
“崔郎倒是维护娘子。安乐公主见他送娘子回来,脸都青了一层呢。”
“也不见得。”一个年长一些的婢女道,“我看崔四郎同安乐公主平日也挺亲密的。公主同他拉手扶腰,他也不避讳。”
孔伯母忧心忡忡地问孔华珍,“你都看到了,是何打算?”
“伯母不用太过担心。”孔华珍温婉一笑,“我同钰郎虽说定亲十余载,可真要说认识,不过才月余,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光凭这点印象,如何能给一个人下定义?”
孔伯父同留崔景钰饮了两杯酒,说了一番话才将他送走。回了帐中,孔伯母便将顾虑说给丈夫听。
孔家兄弟里,孔华珍的父亲同崔景钰之父是挚友,孔伯父却和崔家并不熟。
孔伯父道:“我那二弟,冲动烂漫,率性得很。当初我们都觉得他这门亲事定得有些仓促。对方虽说是清河崔家,可是孩子还小,谁清楚将来如何。我们孔家又不需要舍女儿去联姻的,要嫁女,自然是想女儿幸福。如今这崔景钰看来,倒是个翩翩公子,谈吐也不俗。只是他如今同韦氏和武家沆瀣一气,做的事实在有些不好看。若他品行这么不端,怎么能将珍娘嫁过去?”
“可这都定了亲了。段夫人也多次暗示咱们该办婚事了。”
“珍娘满月时就定了这个亲,十多年都过来了,再拖一阵又如何?”孔伯父道,“如今珍娘不过才十六,京中贵女哪个不是十八九才出阁的。我们也无需着急,只说备嫁妆需要些时日。你们容我再看看他。”
孔伯母同孔华珍说了。孔华珍微微蹙眉,略有迟疑,最后还是温顺道:“一切都听伯父伯母做主。”
今日圣上也上马参与围猎,无奈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玩了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回来了。韦皇后命教坊舞女歌姬献艺,美酒美食送上。圣上很快便喝得半醉,将围猎之事抛在了九霄云外。
韦皇后依旧冷落太子妃,反而将卫佳音召来伺候。卫佳音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端茶倒水,一脸谄媚讨好之态,也惹了宫人命妇们不少鄙夷的白眼。
不过没过多久,安乐公主来了。安乐不喜卫佳音,将她打发去一旁。母女两人自顾说笑起来。
卫佳音讪讪地站在人群后,又受了不少白眼,越发不自在。
柴尚宫端着一杯饮子从她身旁走过,忽然身子一晃,朝她跌去。
卫佳音忙扶住她,却是被泼了一裙子。
“都是奴的不是,弄脏了昭训的裙子。”柴尚宫道。
卫佳音哪里敢让这位皇后的心腹女官对她道歉,忙道:“不碍事的。倒是尚宫您没事吧?”
“草地不平,没站稳罢了。”柴尚宫今日十分和善,立刻拿了一件披风给卫佳音披上,又招手将丹菲唤来,“你送昭训回太子帐换身衣服吧。”
卫佳音好不容易才挤到皇后帐来,怕回去后太子妃不让她再来,十分不情愿。然而衣裙脏了,又不得不走。
于是回太子帐的这一路,她走得磨磨蹭蹭。
丹菲跟在她身后,很是有几分不耐烦,道:“昭训可是不舒服?”
卫佳音回头白了她一眼,“催什么催?我才不想你来送我呢?”
“我也半点都不想来送你。”丹菲冷声道,“我本又不负责宾客,不过是刚好被尚宫点了名罢了。”
卫佳音气鼓鼓,扯着披风猛地转身。
一卷纸从她身上掉下。
“你落了东西了。”丹菲提醒。
“什么?”卫佳音莫名其妙地回头看,“这是什么?不是我的……”
卫佳音将纸展开,才看了片刻,面色骤然惨白,双手不住发抖,像是看到什么极其恐怖之事。
“怎么了?”丹菲问,“这是你掉的,还是夹在柴尚宫披风里的?若是后者,你别乱看……”
卫佳音一脸惊惶地看着她,哆嗦道:“这是一封诏书……”
丹菲惊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诏书怎么会收在柴尚宫的披风里?你看走眼了吧?”
“真是诏书!”卫佳音把那卷纸往丹菲面前凑。
“别给我看!”丹菲连忙后退了一大步,“若说我在宫里学回了什么,那不看和自己不相干的东西,便是其一。知道的越少越好,这道理你反而不懂!”
卫佳音急得几乎哭出来,“这是废太子的诏书!”
丹菲此刻堵住耳朵已来不及了,五官皱作一团,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卫佳音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道:“圣上要废太子?这是怎么回事?诏书为何会在柴尚宫这里?皇后可知道?”
丹菲赶紧捂住卫佳音的嘴,“你想把这事嚷得所有人都知道?你想让皇后知道你偷看了诏书?”
卫佳音吓得涕泪横流,不住摇头。
丹菲的手也抖得厉害。柴尚宫是韦皇后亲信,这份诏书必然是她替皇后收藏着的。卫佳音这么一嚷嚷,她即便不看,也是知道诏书的内容了。想到此,她横下心,将诏书拿了过来。
“肇有皇王,司牧黎庶,咸立上嗣,以守宗祧……皇太子重俊,仁义蔑闻,疏远正人,性戾急躁,耽於酒色犬马……重俊宜废为庶人!”
“看!可不就是!”卫佳音急得直跺脚,“这好端端的怎么要废太子?太子之前是犯了错,可都诚心悔改了呀……”
“闭嘴!”丹菲喝道,重新逐字逐句看这份诏书。
她如今比较得柴尚宫信任,能帮着整理韦皇后的一些文书,见过不少诏书。上官婕妤起草诏书,她的字迹丹菲认得。这份诏书字迹酷似上官婉儿的字,却于细节上留了不少马脚。
“居然还盖了玉玺!”卫佳音颤道,“她们难道连玉玺也伪造了?”
“这还不容易?”丹菲讥笑。
安乐公主极得圣上宠信,时常自己写了任命官职的诏书让圣上盖章,圣上也不以为意。想必安乐公主就是抓住这一便利,自己模仿了上官婉儿的笔迹写了废太子的诏书,使了个混淆的法子,也让圣上盖了玉玺。
丹菲把诏书重新丢回到卫佳音的手里,“这事我可管不了。我不过是个没品级的宫婢呢。”
卫佳音眼泪直落,“太子若被废了,我可怎么办……”
丹菲咬牙捂住她的嘴,狠狠道:“这事你绝对不可对任何人说,尤其不能告诉太子,知道了吗?”
“为什么?”卫佳音瞪大了眼,“圣上要废他,他理当知道,才能有所准备?”
“你想他有什么准备?”丹菲反问,“太子若是一时冲动,做了错事,那才是真的不可挽回了!到时候也许他和太子妃被贬为庶人,你这等姬妾,却是又要重新为奴了呢。你可想重回掖庭做苦役?”
卫佳音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抬手摸上小腹,一脸痛苦。
“你不懂的。我……我自从上次游湖之事后,就被太子厌弃,也遭太子妃嫉妒,背地里不知道被整治得多惨。偏偏我现在又有了身孕,更加招惹太子妃嫉恨。我若将此事通报给太子,定能重新讨得他欢心。”
“蠢货!”丹菲骂道,“诏书这么重要的东西,柴尚宫怎么会随便收在身上,把披风拿给你穿。她做事一贯谨慎,此举才是反常。况且太子若是闹出来,你就是个煽风点火,间离父子之情的祸害,第一个被抓去斩首!”
卫佳音却固执道:“太子定会护着我的。我还怀着他的孩子,御医都说这是个男胎。皇孙体弱多病,谁都知道他活不大。太子不知道有多期盼再有一个儿子。看在皇嗣的份上,他也会维护我的。”
丹菲气得大骂:“你简直——”
卫佳音却是一把推开她,将那诏书往怀里一塞,扭身就跑走了。
想她一个孕妇,腿脚还这么快,真是出乎丹菲的意料。丹菲气急败坏,紧追过去。
太子妃正被宫婢们簇拥着在帐外散步,见卫佳音疯跑回来,当即喝道:“你这横冲直撞的,是想做什么?”
卫佳音张口就要叫。丹菲实在没有办法,一枚石子弹了出去,打中卫佳音的膝弯。卫佳音跌在太子妃身上,把她也扑倒在地。
宫人们惊呼,急忙过来搀扶。太子妃气得脸色发青,骂道:“你这是撞鬼了不成?真是丢尽了东宫的颜面!还不快将昭训扶下去,不许她再到处乱跑!”
卫佳音嚷道:“我要见太子!”
“太子狩猎才回来,刚刚休息下了!”太子妃脸色更加难看,“怎么?又想向他告状撒娇?”
“不是!”卫佳音急得大叫道,“我必须见他,有事要亲口告诉他!”
“有何事可先和我说。”太子妃道。
“不行!我必须见太子!”卫佳音挣扎,“殿下!殿下!我是阿音!我有急事……”
“还不快堵了她的嘴!”太子妃大喝。宫人拥上来,堵住了卫佳音的嘴,将她强行拖走了。
太子妃铁青着脸,吩咐道:“将她关在帐内,回宫后再放出来。饿她两顿,让她好生思过!”
丹菲松了口气,她向太子妃行过礼,便告辞而去。
这个假诏书实在充满疑点。丹菲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又是个大圈套。让太子误以为韦皇后她们要做假诏书废了自己。以太子的性子,定会冲动地闹出来。到时候又无凭据证明这诏书是出自韦皇后之手,这事又会成为一个大笑话。
丹菲心事重重地回到韦皇后处。
柴尚宫忽然道:“怎么没有将披风拿回来?”
丹菲微微一怔,忙道:“卫昭训身边的宫婢说晚些会把披风送回来的。那是尚宫的披风?您若是觉得凉,奴给您再取一条披风来。”
“罢了。”柴尚宫道,“你去后面,看看皇后的酪樱桃做好了没?让他们多浇些桂花蔗浆。”
丹菲借此机会退到了人群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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