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傍晚,申明煌经过江王府后花园,看到卫泱泱正一个人在湖面上划船。她对湖边风景全不在意,只是认真地在练习着划船技能,可以看得出她渐渐掌握了要领,已经可以拿浆控制住船不随便拐弯了。
申明煌问随从:“怎么就她一个人?卫将军呢?” 任家旭答:“回殿下,今天卫将军去找王总兵,卫小姐就自己先回来了,只是,”申明煌反问:“只是什么?”任家旭的面上有些疑惑:“卫小姐是北人,她明明很喜欢水,却似乎不喜欢水禽,她要人将水里的鸭鹅都赶走才肯练习划船。”
等到她上岸的时候,申明煌对着她说:“卫小姐练得很认真嘛。” 卫泱泱抹了抹头上的汗:“是的殿下,兄长答应我,若我在船上能如履平地,杀海盗时就让我上战舰!”
申明煌露出不信的神色:“哦?你也能杀海盗?” 卫泱泱心想:“什么叫我也能?看不起人吗?”对方是皇子,她即使不满意嘴上也不敢说,只得抬起双臂向申明煌展示自己的衣着。她每天都和卫秉钺穿同样的衣服,今天兄妹二人都穿着一件水蓝色中衣、青色外套。卫泱泱问:“殿下看我和我兄长穿着一样吗?仔细看看?”
申明煌上午已经见过卫秉钺,兄妹二人确实穿得一模一样,听到对方这么问,他还是盯着卫泱泱又看了一遍。他是个很仔细的人,看着看着发现了不同之处,就指着卫泱泱的腰带:”卫将军腰上也有这个压襟,不过他的蓝色丝线更多,珠子更大,对吗?”
卫泱泱立刻点头:“对!”兄妹二人戴的那压襟穗子是由蓝色丝线缠着几十颗珠子做成的,因打仗时怕玉石摔碎,因此那珠子是银珠而非玉珠,他们平日里所戴的发簪也多是金制、木制的。申明煌又想起自己在军营中所见的卫家军,不管是将官还是军士都戴着这样形制的压襟穗子,只是上面打结的方法略有不同,看来这是卫家军的标记。
卫泱泱不等申明煌发问就将穗子的秘密和盘托出:“丝线的数量代表参加过的战事,而珠子的大小分为五等,在下面的珠子代表一、在上面的珠子代表五。五等珠存够了十就是一颗四等珠;四等珠满十就是三等珠。”
她这样讲,那就和算盘珠子是同一个原理了,申明煌不等她讲完就开口说:“你身上的珠子是一百二十九,卫将军身上的是五百二十五,对吗?” 卫泱泱高兴地眉飞色舞:“对对,殿下算得可真快!就是这样!”申明煌疑惑地问:“那这数字代表什么呢?” 卫泱泱很骄傲地说:“代表我们杀的敌人!每个敌人就是一个数字,在我们卫家,谁身上的珠子若是太少都没脸见人呢!”
申明煌知道卫家军军威赫赫,迫得周围几个邻国不敢来犯边疆。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竟然也杀过一百二十九个敌人。再想想她刚来的那天,手里抱着一颗人头也毫不在意,想必杀敌对她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
申明煌并没有表露出惊讶,又问她:“那蓝色丝线又代表什么?代表你们是驻扎在蓝营的?” 卫泱泱点点头:“是的,我兄长的穗子上有一颗一等珠而我没有,那是因为他是蓝营的营主,而我父帅用的则是红丝线金珠子。”申明煌随口夸她:“原来是这样,真是看不出来卫小姐还是位小木兰呢。”
卫泱泱显然很喜欢“小木兰”这个称呼,她笑嘻嘻地说:“那我还比不上花木兰,不过我会努力赶上的。” 她并不怎么谦逊,显然是因为她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不懂人情世故的缘故。申明煌突然发现,他可以从这个女孩儿身上得到卫家军的信息,就说:“天黑了,我们一起去吃了晚饭你再来练习吧。”
卫泱泱只有兄弟并无姐妹,而且她从小到大周围都是士兵,也并不害怕和男子接触。不过和申明煌这样身份的人共进晚餐对于她来说还是头一次,她真的没见过有人吃个饭这么麻烦,要洗三次手、漱两次口。而且她还不能与皇子同桌,申明煌坐在大桌子旁,她只能坐在紧挨着大桌子的小桌子旁。
每道菜都由侍从拿银针验了毒再由小内监试吃之后,她才能吃,夹菜也不能随便夹,想吃什么要她说出来,侍女们给她夹在盘子里,筷子还不能碰到盘子发出声响。卫泱泱来之前被母亲特意叮嘱过,出了门要有个吃相,别给卫家丢脸。她记着这句话,即使很馋也没有像平常那样风卷残云,而是慢慢地吃了起来。
卫泱泱感觉自己已经尽量吃得很好看了,可是看到申明煌吃饭的样子,她又想到卫秉钺骂她的话,说她吃饭像赶着投胎。这人真不愧是皇子啊,吃个饭也是斯斯文文的。她只得看着申明煌是如何用筷子的,自己再跟着做,学了一会儿之后她突然发现,对方动作太优雅,自己好像不会用筷子了!
申明煌看出了她的些许不安:“不用紧张,只是吃顿便饭而已。” 卫泱泱问:“便,便饭?” 申明煌点点头:“嗯,海盗猖獗,今年屡次冒犯我海境各府,前阵子还差点冲进姑苏城来抢掠。百姓流离失所、土地荒芜、粮食紧缺,再加上各地将士驰援,军粮筹措不易,吃的方面就只能委屈你们了。”
“这还叫委屈?”卫泱泱惊讶之际地指着自己面前的一桌子菜。申明煌不以为意:“姑苏是鱼米之乡,素来物产丰富,若不是海盗猖獗,本应该拿更好的来招待你们。” 卫泱泱摇了摇头:“殿下,这已经很好了,我想整个海西,不,就算加上后湾郡,都没有吃得这么好的。”
申明煌放下碗筷,指着新上桌的油焖春笋对她说:“这是今天新挖的笋,你尝尝。” 侍女们听了他的话,便将笋给卫泱泱夹在盘里。卫泱泱尝了一口惊呼:“这菜好新鲜啊!”申明煌说:“这不是菜,是笋,就是你看到的外面的那种竹子。” 卫泱泱大惊:“竹子?那竹子那么硬怎么可能?这是竹子的叶子?”
申明煌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只得说:“这是竹子小的时候。” 他伸手比了比:“只有这么小。” 卫泱泱觉得这是自己长这么大目前为止听过的最离谱的事情:“竹子小时候这么软?长大了那么硬?真好玩。” 申明煌又向她介绍了几道菜,每道都是她在海西闻所未闻的。
她指着那碟青梅问:“这是什么果子?我从来都没见过。” 申明煌答:“那是青梅,你应该见过的,平常你在海西有没有吃过话梅?就是这个。”卫泱泱觉得这比那“竹子小时候”还要离谱:“怎么会呢,那个话梅和这个长的完全不同!”申明煌解释说:“因为这里是青梅产地,都是从树上摘下来新鲜的;你们那里没办法保存,只能吃腌制过的,撒上盐、糖腌制之后,梅子就会变成这样。”
申明煌又指着新上来的一盘双椒鱼向她介绍:“这是从西域传过来的红椒和咱们大阳的花椒一起做的,鱼是从太湖里捞的,很是新鲜,你尝尝看。” 卫泱泱摇摇手:“回殿下,我,我不吃辣的东西。” 她当面拒绝是很不礼貌的,申明煌知她从未学过规矩,心里虽有些不悦,但也没有表露:“你很怕辣吗?我有叮嘱厨子少放辣的,你试试?”
卫泱泱只得说:“殿下,我不能吃辣椒,一口也不能吃,我吃了会浑身发疹子。”申明煌没想到还有这么奇怪的病,想来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就不再勉强她。
两人快吃完的时候,又有侍女端上来一节竹筒,这是申明煌命人特意为卫泱泱准备的:“这是用牛乳煮碧螺春做的乳茶,你应该是最喜欢喝的。” 卫泱泱忙说:“殿下,我也不能喝牛乳。” 申明煌已经非常不满了:“喝了又会怎样?”卫泱泱干脆地答:“喝了会死。”
世人皆忌讳“死”字,就算要提到这件事也会用别的词代替。可是海西府是战区,天天都会死人,也就避无可避,大家并不忌讳。平日里说说也就罢了,在皇子面前这么说是非常无礼的,偏偏卫秉钺今日没赶回来,也就没人提醒卫泱泱说错了话,谁能料到凤泉王会和她一起共进晚餐呢?
申明煌听到此处已经极为不悦,这个女孩子前几天撒谎说不认识自己,今天又骗人说不能吃辣椒、牛乳?这谎话也太拙劣了些。辣椒也就算了,后湾郡也许真的吃不到,可是在戈壁上长大之人会没喝过牛乳吗?申明煌已经与他们兄妹相处了几天,知道他们军中的习惯,吃饭都是狼吞虎咽的,今天她却推三阻四是想怎样?又想到和她在碧波城相见时的场景,难道上次得罪了她,她不肯吃自己请的食物?
卫泱泱这几天见了他之后只是正常行礼,并没有因为他是皇子而刻意讨好。他知道军中都是以战功为尊,他一直负责礼部,从未有过战功,卫家女儿不爱理他也情有可原。
他刚刚听说对方不喜欢水禽,就命膳堂不得准备鸡鸭鹅的菜式,自己如此用心,还是被人拒绝,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遇到,难免生气:“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天这盘鱼和这桶牛乳茶,本王要你全部吃完,一点也不许剩!”
对方若不是皇子,卫泱泱的拳头此刻只怕已经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了!可是在申明煌的注视下,她只能开始喝乳茶吃鱼。
第二天,姑苏城外,大营。
今天的议事结束了,卫秉钺正准备走出大帐。“卫将军”,申明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卫秉钺忙转身向对方行礼:“殿下。”申明煌装作无意中提起:“今天似乎安静了许多,怎么没人唱歌了?” 他问的是卫泱泱,卫泱泱每天都跟着卫秉钺到军营来,今天却不见她的踪影。
卫秉钺驻守的蓝营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孤独的地方,他们平日里就以唱歌为乐打发时间。卫泱泱来到锦绣江南也改不了这习惯,每天高兴时便唱上一两首。军士们打仗时很少见到女人,她长得可爱人也热心,又是卫总兵的独女,当然没有人来阻止她唱歌。
卫秉钺心里沉了一沉,自从来到姑苏那天开始,这凤泉王就处处针对小妮,可是自己回去细细审问了小石榴,她却并不认识这个五皇子。当今皇上虽有六子但暂未立太子,兵部一直都是百泉王负责的,自己对凤泉王并不熟悉。何以这次皇上要派他一个外行来插手兵部的事呢?这或许是皇上要器重他的意思?
卫秉钺如实回答:“回殿下,小妹今早病了,末将就许她留在江王府休息。” “病了?”卫泱泱是练武之人身体很好,申明煌有些诧异:“什么病?可是昨夜吃坏了肚子?”
卫秉钺当然不敢将卫泱泱的病赖在申明煌头上:“那倒不是,只是她不能吃辣椒和牛乳。昨晚殿下招待她,想来是菜太美味了,小孩子贪吃,吃了一整条双椒鱼,还喝了一桶牛乳茶。昨天夜里她就上吐下泻,今早浑身长满疹子,一见阳光越发痛痒,只能呆在屋里。”
申明煌大惊:“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病?” 卫秉钺点点头:“是,她从小喝了牛乳就会上吐下泻,不止牛乳,连人乳也不行。若是不小心吃了,好几天都不能进水米,一吃便吐,有一次差点活活饿死。我们家里人都看得紧紧的,不许她乱吃东西,她是被粟米汁子给喂大的。”
原来昨晚卫家女儿并没有骗自己!听卫秉钺的描述,她也没有将自己逼迫她吃东西的事告诉其兄。申明煌开始担心起来:“那可有请大夫?” 卫秉钺答:“多谢殿下关心,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治不好的。因此末将只是叫人给她涂抹了止痒药,叮嘱她呆在屋里不得外出。”
申明煌想了想问对方:“那卫小姐还不能吃什么东西?” 卫秉钺摇摇头:“应该没有了,若是碰到她从未吃过的东西,我会先让她尝一点点,等第二天没事了才能多吃。”
晚上,申明煌一回到江王府就朝着卫泱泱住的个个水榭走去,在堂屋他对着蒋甜甜询问:“卫小姐怎样了?”花都同济堂蒋氏医术名满天下,出过十六位御医,蒋家次女蒋甜甜一直都是申明煌的贴身女医官。中午申明煌让她从城外军营中赶回江王府时,她还认为是凤泉王小题大做,可是见了卫泱泱之后,浑身的红疹也令她触目惊心。
她抬头回话:“殿下,卫家小姐今晨起就不能吃东西,连喝水都吐。这颈上、背上长满了红疹,红疹被她抓破,卑职赶到时她把自己浑身抓得鲜血淋漓,现在只得将她的手用锦帕包起来,防着她抓伤自己。” 申明煌大吃一惊:“怎会如此?可有治疗的法子?”
蒋甜甜摇了摇头:“卑职细细询问过她,卫家请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等过几天才能慢慢喝些汤水。万幸,他们从海西府出发时带了之前用过的止痒药膏,卑职查验过了是对症的,才敢给她涂上。现在也只能等着,等过几天疹子落了、乳茶的毒清了,能吃东西,慢慢就会好的。”
申明煌问她:“你之前可见过这么奇怪的病?” 蒋甜甜答:“有,家父早年为村民义诊时曾遇到过这样一桩案子:县太爷说一个农妇给夫君下毒杀夫,农妇喊冤。家父细细查验,那农夫的尸首确实没有中毒的迹象,后又询问农妇,农妇说只是那天自己在路上捡到别人刨花生时落下的几颗花生,自己舍不得吃,就煮好了留着给夫君下酒,没想到夫君吃完一命呜呼了。家父觉得蹊跷,回家翻遍祖上留下的所有医书,发现确实有这样的病例: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葡萄酸甜可口,可是有的人吃了会腹泻;芫荽香味浓重,有的人吃了却会干呕。来到姑苏之后,卑职也发现这里虽然挨着海,但有人却不能吃海里的鱼虾蟹,吃了全身会红肿,严重者还会丢了性命。想来,卫小姐的病也是这样的。”
这时候卧室里传来侍女慌乱的声音,申明煌大声问:“怎么了?” 他派给卫泱泱的侍女雾岚急匆匆跑出来,先向他行礼:“参见殿下。” 又扭头对蒋甜甜说:“蒋医官,卫家小姐昏过去了,麻烦您去看一看。”申明煌对着蒋甜甜吩咐:“你赶紧去看看,不管用什么药一定要救活她。”蒋甜甜推门走进去时,他隔着卧房的门看到卫泱泱脸色惨白地躺在侍女怀里。男女有别,他并不能进卧房去探望,只能在堂屋里等着。
申明煌从未涉足过兵部事务,这次好不容易争取机会来到姑苏,纵然不能给自己增加历练,也绝不能开罪卫家。更何况卫泱泱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他,他纵使再觉得她无礼,也真的没想过要人家的命。
这几天听到各地将官讨论卫家的轶事,申明煌多多少少也听了几句,本朝开国以来,卫家代代全是儿子,只卫戍平五个妾室就给他生了十五个儿子。而他的结发妻子郭氏则一直无所出,快三十岁时却意外地怀了身孕生下独女。卫戍平中年得女,且是卫家一百多年来唯一的女儿,高兴得发了疯。世人都是重男轻女,只有这海西卫家众女轻男,卫戍平在战场上,敌军骂他本人也就罢了,倘若敢说他女儿一句不好,他就是不眠不休也要追着对方赶尽杀绝。
申明煌实在是不敢想,若是卫家女儿死在姑苏,只怕这卫戍平绝不肯善罢甘休,那定然是不会支持自己的。不多会儿蒋甜甜走出卧房:“还好,卫小姐只是昏过去了,接下来的几天只能喝粟米汁子。等她不呕吐了,可以喝些粥,过几天就会康复的。”申明煌这才放下心来,叮嘱蒋甜甜要好好照顾卫家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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