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议事照常进行,只是提前了一个时辰。众将官正在听裴有志回禀战舰的修造进度,门口卫兵来报:“殿下,尹御史又来了。”
这位尹荪铎尹御史乃是言官,官不大,只有正六品。不过本朝太祖阳武帝留下来的规矩,言官官职不高、权力却不小,上到天子下到庶民,就没他们不敢管的事。尤其是这位尹御史,家里世代言官,是出了名的老学究,认死理、软硬不吃。尽管他对军事一窍不通,可是天天来军营里捣乱,对军需、军饷乃至军官们的礼仪,都有自己独特地见解。
连从未带过兵的申明煌都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打仗时情势瞬息万变,怎能用统一的规矩来约束将官?更何况能去做武将的多是大老粗,尹大人文邹邹地骂他们,他们也听不懂,在座的将官听到尹御史来了,面上都或多或少露出了不满的神色。别说他们这些军旅中人,就连自己这个常年应付文官的人也受不了这个尹御史了。
那位尹御史在门口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在怒斥卫兵何以敢拦着他的去路?别说是军营,就是皇帝上朝时也是不敢不听言官劝谏的。他对着王帐大声叫起来:“凤泉王今日不通知老夫就提前议事,是想被弹劾吗?”
尹御史年事已高,身体却很好,这一嗓子喊得大帐里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彷佛在申明煌的脸上重重扇了一掌。在坐之人随便哪个都能一下子掐断这个尹御史的脖子,可是听到他说弹劾,却各个不敢出声。一位皇子、十一位将官,却被一个老头子吓成这样,要是外人看到这场景非笑掉大牙不可。
卫秉钺看到申明煌的眉头越皱越深,试探着问:“殿下,是否需要末将给他一些教训?” 申明煌握了握左拳,强忍着怒意:“不行,他已年迈,只怕吃不起你一掌。” 卫秉钺开始笑:“殿下,一些教训,不一定要打人的。” 申明煌瞟了瞟他:“卫将军有办法?” 对方摇摇头:“我是没有,不过有个人有。”
卫秉钺接着便抬头对卫兵说:“去把我妹妹叫进来。” 他又回头问申明煌:“这位尹御史,出了门的硬骨头,不怕得罪人,可是去年他却强烈要求吏部把他从海西调回姑苏,殿下可知道是为什么?” 申明煌摇了摇头:“不知。” 帐内其他十人也露出疑惑的神色。
卫秉钺继续说:“因为他得罪了我妹子,就被小妮子拿蜈蚣困在了沙漠里,蜈蚣外面就是水,若想拿水就得走过蜈蚣阵。这尹御史被困了一天一夜,又渴又怕,回去便大病了一场,连着给吏部的祖尚书写了十封信要求调走。祖尚书不敢得罪他,只得将他调回姑苏老家来。” 众人听到他说的,想到尹御史这么个老学究吓得哇哇大叫又喝不到水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候,那个每天和卫秉钺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走了进来,这便是尹御史的夺命灾星-卫泱泱了。因为生病,她被迫在江王府躺了十天,人整整瘦了一圈,脸颊都凹了下去,只剩下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申明煌看看她,还好,没死,只是脖颈上露出来的肌肤还有未落去的红点。
卫秉钺吩咐她:“你去把尹御史弄走。” 卫泱泱没有多说什么,只回了:“是。”便准备退下。申明煌忙叫住她:“等等,不可以打他、也不可以骂他。” 他可不想那老头子被这小姑娘气得一命呜呼,若是死在军营,那些言官绝对不会放过自己。卫泱泱也回了句:“是。”转身就走。
接着他们便听到了帐外尹荪铎和卫泱泱的争吵声,尹荪铎的声音先传来:“术业有专攻,带兵是武官的事,劝谏可是我们言官的事。” 接着听到卫泱泱问他:“树叶上有蜈蚣? 尹御史,你最是知道,蜈蚣喜欢吃虫子,还喜欢啃人的脚趾头,它不喜欢吃树叶。”帐内的将官们都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
申明煌可算知道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提到蜈蚣,尹御史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了:“本官不与你计较,卫家敢这么教你,你一定嫁不出去!”卫秉钺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他见申明煌看着自己,忙解释说:“我妹子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别人骂她嫁不出去。”申明煌听到这里,居然开始替尹大人的脖子担心起来,毕竟那个随时随地都笑盈盈的小姑娘已经杀过一百二十九个敌人了。
卫泱泱走前一步,尹御史吓了一跳:“怎么,你还敢对老夫动手?这里是姑苏府,不是你卫家的海西府!” 卫泱泱撇撇嘴:“是的,我们卫家都是武将,读书读得不好,也没规矩,不像尹大人出身书香门第。我听说尹大人的独子刚刚成年,要不这样,我兄长也在这里,让他求凤泉王殿下为我做主嫁到你们尹家。我既能嫁出去,也能天天听您的教诲,一箭双雕,好不好?”
“一箭双雕”显然是她讲错了,用在这里却好像又没什么问题。尹家比不得卫家七狼八虎,人丁单薄,四代单传。到了尹荪铎这代,前面生了七个女儿,他快五十岁才得了一个儿子,看得简直比自己的命还要珍贵。卫泱泱这话一出,那真是比拿箭射他还要可怕。
可他又不敢怒斥对方,这小姑娘在海西府一向无法无天,万一她真的去找五皇子做媒,自己这把老骨头、自己儿子、可能自己家都要被她给拆了。尹荪铎赶忙拒绝:“不不不,老夫不过是正六品官员,犬子怎么配得上卫总兵的长女呢?”
此刻别说众将官,就连一向严肃的申明煌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他是打死都不信,绰号“尹铁板”的尹荪铎也有对人说软话的一天!申明煌心想,这事等自己回到花都讲给父皇和众位皇兄听,只怕他们也会笑得肚子痛,也许父皇会比自己笑得还要大声。
卫泱泱又说:“哎呀,我们卫家武将出身,一直在北境边陲镇守,不用讲中原的规矩。官职大小倒无所谓,我主要是想日日聆听您老人家的教诲。我听说贵公子文文弱弱的、脾气也极好,那和我在一起不是正好吗?哎,尹御史、尹御史,你别走啊,凤泉王殿下就在里面。”
接下来的半个月申明煌的耳边都十分清净,那位尹御史虽然已年届六旬,但是只要看到凤泉王和卫泱泱同时出现在军营中,就好像年轻了三十岁,腿脚麻利、飞奔溜走,生怕卫泱泱真的要五皇子帮她做主嫁给自己的独子。而卫泱泱自从快要被申明煌毒死之后,对他更疏远了,见面只照常行礼并不多话。
这一天,众位将官又在沙盘上推演。申明煌问:”本王对打仗一窍不通,王总兵你有何高见?“ 他说的王总兵正是陵、浙总兵王成丹。
大阳仅有九位总兵,可总兵和总兵却是不同的。卫戍平只负责一府,王成丹却负责陵、浙两郡,那显然是两郡一向太平,并不需要时时打仗的缘故;卫戍平的官职是世袭的,王成丹却是一路升上来的;卫家军可不接受兵部的调令,只听卫戍平一人的军令;而王成丹若想调动陵、浙两郡的官军,却非要等到朝廷拿来虎符不可。
之所以朝廷对卫戍平纵容,却对王成丹处处约束,是因为海西府环境太差、物产不丰。卫戍平纵然想造反,只要断了卫家军的粮草、武器,他就无计可施。而陵、浙两郡水源丰富,适合种地、养蚕、通商,且有江、海港口,对内可运送粮食北上,对外可以做海上贸易,是全国最大的赋税来源地。倘若王成丹造反,朝廷的损失实在是难以估量,因此他负责的地盘虽大,但权力却远远小于卫戍平。
王成丹赶紧回话:“海盗一直都有,却不成气候。自从这水魔的敦不脱和海斯的腮波雪蝶去年被卫家军击溃之后,竟然慌不择路从北向东疯狂逃窜至海上,和海盗狼狈为奸。咱们这里只有卫将军和他们交过手,卫将军说说看,这水魔人和海斯人作战有何特点?”
卫秉钺此刻正盯着墙上的大阳海防图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听到王总兵点他的名字,他缓缓转过身来:“姑苏附近都是河道和平地,无险可守,我们必须让海盗换个地方才能开战。”在场的总兵王成丹和姑苏游击裴有志,还有其他本地将官都笑了起来。
王成丹又问:“哦?那卫将军认为何处是抗敌的最佳地点?” 卫秉钺慢慢地说:“下官是骑兵,不善打海战。还要问问裴游击,你是本地人,最为熟悉水性,这海战应该在哪打呢?” 裴有志走到海防图旁边,手指在上面边指边说:“这里,或者,这里。”
他说的第一个“这里”乃是甬鄞府,那里多山靠海,卫秉钺一看便知这是个适合伏击的好地方。而他说的第二个“这里”,是杭湾。杭湾在东海西岸形成一个大大的漏斗形的半圆,沿岸有三府:姑苏、钱塘、甬鄞,还有十几个县。卫秉钺不明白的是,杭湾海波平静,非常适合打仗,为何只是第二选择呢?
裴有志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说:“这个半圆里的海面,虽然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大约每隔十天就会有妖风刮来,船不受控制。不管你怎么摇浆,它只会原路转圈,也就是百姓说的“鬼打墙”。”
卫秉钺以前虽从未经历过海战,但也听过海面上形势瞬息万变,再有经验的渔夫有时候也无力扭转困境,比人陷在沙漠里更加凶险。他点了点头:“船原地转圈确实适合我们在岸上伏击,只是这湾区一看便知是个圈套。敦不脱狠辣、腮波雪蝶狡诈,他们一定不肯前来送死。”
他提的确实是个无解的难题,就算找到了最佳的伏击地点,那又该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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