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使黄履宅中。
知开封府许将也是座上宾,此外还有韩忠彦,陈睦等大约十余名都是朝中章系高官,每旬都固定聚一聚。
章越告疾那阵,黄履大有话事人风范。黄履有时候不在,许将代为坐在主位。
尽管许将官位比黄履高,但只要有黄履在,对方一定是坐主位。
以往蔡京也是常客。
但有一日黄履在宴席上忽对左右言道,以往我这宅子里什么人都来,以后也要紧一紧了,需得忠义之人方才得进。
蔡京最懂得进退,听了黄履这话后,从此便不来。
当然蔡京走后,又补了人来,圈子如同官场都是来来去去的。王珪,元绛都是有意无意地打压这些人,但黄履在朝中却撑着局面,也护住了不少人。
黄履不自觉地成了章党在朝中流砥柱。
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地走了一些人,但是留下的都经受住了考验。
今日这些人早早知道章越当值的消息,便坐在黄履的家中聚聚,也算是庆贺。章越结束了告疾,重新返回朝中,还出任宰相,那么他们自是欢喜不已。
他们在心底高兴着什么?
不正是有了那些没有坚持住,不能雪中送炭,只知道锦上添花投机分子离开,才有了他们坚持下来的意义吗?
众人知道以章越的性子,肯定不会忘了他们的好处。
官场上不正是如此吗?
站队永远是最要紧的一门学问。
他们的坚持今日终于得到了收获,眼下应该是好好获得回报的时候。
宴席之间杯觥交错,黄履好酒,酒量也好,称得上是千杯不醉。
他看出了众人的心思,也看出他们眼睛里跃跃欲试的目光,他忽将端起的酒盅放下,众人看着他停杯不饮,也是立即放下了酒盏。
黄履看着众人道:“尔等都想要谋个好官乎!”
众人皆心照不宣。
黄履道:“知道为何此番陛下启用章公为宰相吗?”
“是欲平夏之故!”
黄履道:“正是,故诸位日后要谋好官,好差遣,章丞相都可以给,但需在此事上出力。如此既报效了君王,也不辜负了章丞相以后的提携。”
“这方是咱们大丈夫堂堂正正直取功名利禄之道!”
众官员们纷纷点头称是。
黄履道:“从古至今党争都是不绝的,有人之处,便有利益之争。”
“有利益之争,便有宗派。谁也无法阻之。欧阳公说小人有党,君子有党,此言不虚矣!”
“人求升官名利之心固无不妥,能将野心用在国事上者,方才不负史书之笔,后世悠悠之名!”
“而今章丞相承天下之重,陛下之托,肩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
“只要我们能为国分忧,为丞相分忧,那么一朝青云也不过是近在咫尺。”
听了黄履之言,众人都明白。
正在这时,一个下人入内给黄履耳语了几句。
黄履起身,自有许将接过他的话,继续言语。
黄履到了内室,原来是岳父大人沈括派人千里之外给他密信,几乎随着金牌使用同时进京。
黄履看了沈括的信,不由色变。
黄履看了信后,回到宴席上,许将看他沉着脸。
“泾原路兵马有消息了!”黄履言道。
众官员听了皆问道如何?
黄履道:“西夏掘七级渠水淹灵州城……王中正不肯退兵,并无故囚之种师道,章直为迫王中正交出兵权杀之,所幸章直率兵马退兵,免遭水淹。”
“如今章直率殿后兵马被西夏人围于鸣沙城,而种师道率军从灵州城下退回,兵马虽无大损,但所有甲仗和兵械全丢。”
“沈括与种师道,率师北上强行解围鸣沙城!”
众官员听了都是瞠目结舌。
“杀王中正,王中正虽惹人生厌,但他毕竟代行帅旗,又是一路主将。杀了他,章子正岂有命在?连丞相也要被牵连其中!”许将言道。
韩忠彦道:“宦官典兵本就是前朝之败所至,而王中正不合章法进兵,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子正杀之何罪之有!”
“若是陛下要杀子正,我不惜丢了乌纱,必上疏力保章子正!”
“韩大说得好!”
“我等也是。”
数名官员齐声附和。
黄履有韩忠彦这句话心底一松。
陈睦道:“可是子正被困鸣沙城,身处西夏十几万大军重围,或许我们不必保他,他自己也是难活啊。”
“沈经略与种师道率残师去救,岂非把自己也搭进去?”
许将道:“若你是沈经略,又岂能不救?”
陈睦沉默半晌,点头道:“所言极是。”
“此事真是为难至极,全看章丞相如何处置了!”
许将抚须道:“我看必有人拿此事攻讦章子正,借此在官家面前打击丞相!”
黄履点点头道:“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
官家卧榻之前。
王珪,章越,元绛都围坐在椅上,徐禧侍立在一旁。
徐禧道:“陛下,沈括所奏已尽数在此,臣以为此事还需再听种师道的奏疏,以明真相。”
一旁的元绛今日神采奕奕,一改昨日的颓色言道:“陛下,臣以为有沈括的奏书便可知一切了。”
“王中正身为前方主将,实与开府拜将之臣无二,章直虽事先经请旨,但仍是杀之,此举如同谋事,历朝历代都不能容之。臣请陛下圣断!”
官家仍是在卧疾中。
他躺在榻上有些虚弱地道:“此事朕已是知道了。”
元绛道:“陛下,既是如此,臣请立即派人拿下章直押送回京。”
“此事若不重惩,以后再有造反杀将,将来不可止。陛下威信也是荡然无存。”
元绛说完看向了章越,哪知今日他却不出一言,坐看自己表演。
见章越始终不说话,反而官家道:“元卿,若无章直,泾原路大军早已是全军覆没。但朕不是不察之君,他帅兵马殿后之事,朕也看得清楚。”
“此事朕会考量,当务之急还是需解鸣沙城之围,全泾原路,熙河路,环庆路及各路周全。”
“卿与王珪和西府在政事堂商议对策,还拟一道诏书加韩缜为同知枢密院事,兼陕西行枢密院使,今日即行出京,节制六路,不可逗留!”
“是,陛下。”
王珪,元绛二人起身。
元绛不甘不愿地看了章越一眼,二人一并从殿上退下。
殿上只余天子,章越。
殿央檀香烟气寥寥升起。
官家又将沈括的奏疏看了一遍,然后对章越问道:“章卿。”
“臣在。”
官家皱着眉头问道:“卿为何方才不出言解释,章直杀王中正之事?”
章越道:“回禀陛下,臣无辞解释。”
官家道:“那卿为何又言沈括当治以大罪?”
章越道:“回禀陛下,鸣沙城已是死地,不值得救,沈括却执意率泾原路兵马前往解围,实为鲁莽至极。一旦坏了兵马,泾原路将无兵可守。”
官家道:“朕看沈括此举也是情理之中。章直是卿的亲侄儿,难道卿忍心看着他陷入死地?”
章越道:“陛下,臣不忍心,但事有轻重。章直的性命,比起泾原路的安危而言,实微不足道。”
“臣宁可见章直……章直他阵亡军中,为国家尽节,为陛下尽忠,亦不愿见他忍辱偷生,回到家中尽孝尽悌。”
“臣……”
说到这里章越说不下去,在天子面前垂泪。
官家闻言叹息道:“卿便只有这么一个亲侄儿,朕知道你与他感情之深,卿实话告诉朕,你真舍得吗?”
章越道:“陛下,臣舍不得,但唯有如此了。”
官家点点头道:“章直杀王中正之事,朕以后再处置。眼下当务之急乃鸣沙城之事,其他暂放在一边。”
章越道:“陛下,是臣荐章直为熙河路经略使,此事乃臣失职,请陛下责臣之罪!”
官家摇头道:“此事朕不会责卿,还要对卿委以重任。当今朝堂上,也唯有你才能替朕为灭夏之任。”
章越为难道:“可是章直必然是犯了大错,若不责罚……而臣处于嫌疑之地,实不敢……”
官家道:“朕意已决,卿不必再言,在这件事上朕有自己的决断。”
“当年汉高祖得天下,乃善用人,故而能得人矣。而至少看人用人这点上,朕信得过卿。”
“以后朕要靠你了,而你也要懂得靠朕。你助朕灭夏,朕保你章家权位功名,朕与你是相得益彰,富贵共之!”
“臣谢过陛下!”章越从椅上起身。
……
章越负手从殿上漫步而出,却见远处的日头从宫檐一角徐徐落下,而自己也是宫檐所遮的阴影中,缓缓地走到了阳光所照的地方。
殿下不少官员正在议论纷纷,章越在长廊处看到了负手而立的元绛。元绛并没有如官家所言去了政事堂,而是留在了这里等候。
元绛抬起头看到自己神色如常地走出大殿后,当下拂袖而去。
章越看着元绛疾去的身影心道,土鸡瓦狗之辈,安奈我何?
章越从大殿的台阶走下,缓缓从人群中行过。这一刻官员们无不停止议论,大气也不敢喘。
他们口称丞相,趋步后退,然后垂首躬身送章越飘然离去。
宰相之威如斯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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