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落叶黄。
山上松木针叶犹翠,早莺声脆。乱石堆在岸滩,飞瀑流泻,白花溅射。
红日刚探出山头,朝霞丹赤。雾气未消,隐隐约约的见了山路那头的山谷。
这里是擂鼓山。
昨日王夫人说起王语嫣的武功小有所成,不如带她出去见识一下江湖名家。郭友点头应下,与几人商议过后,次日便带着三女飞向河南。至于阿朱则是留下,帮郭友送信与乔峰。
山谷很大,长满了松树,白雾茫茫,四人迤逦前行,不多时便见着了前边大树下的几间木屋。
那木屋建的好生奇怪,竟无门户。屋前树下正有一矮瘦老者闭着眼盘坐,听到有脚步声倏地睁眼,那眼中神光星动,似疑惑为何此时会有人上山来。
郭友领着王语嫣、木婉清、阿碧一同来到老者身前,当先鞠礼道:“敢问老先生,可是苏星河老先生当面?晚辈苏州郭友郭师益,携故人特来拜访!”
那老者默然点头,依然是不言不语,只是眼中疑光更甚。
郭友指着王语嫣说:“故人是这位!”
那老者才看向王语嫣,甫一看清她的面容,就猛的跳将起来,口中惊呼道:“二师叔?!”
却是被吓的破了誓开了口。
郭友好笑道:“老倌,看仔细些!你家大人能有这么鲜嫩?”
那老者惊魂未定,却也依言仔细打量。果真发现这位少女面容虽与那人极为相似,却不似那人的媚艳。这少女娇俏娴雅,眼里纯真懵懂,却更像是位养在深闺的娉婷佳丽!
草率了!
太过失礼了!
老者面色赫然,刚刚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连声暗道丢脸,于是赶忙整理一下仪容,清了清嗓子对郭友点首说道:“老夫苏星河,见过几位小友!适才多有失仪,实是昔年大敌太过厉害,这才失了礼,诸位勿怪才好!”
苏星河一身所学唯旁门最得精义,对自家门派武功却是学了个寂寞,半生练下来也不过是个后天巅峰的境界。
郭友揖了一礼说道:“老前辈许久未见外客,方才是惊喜太过,何来失礼一说?倒是我等冒冒然闯进来惊扰了您才是失礼了!”
以前就说过,这小子是个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是嘴甜。
这不苏星河也笑了嘛!
苏星河心底舒坦,脸上笑吟吟道:“无妨!许久未曾有客人,老夫再是欢喜不过了!”轻轻揭过了这篇,转而又疑惑道:“不知小友与几位姑娘上门是?”
郭友对王语嫣说道:“语嫣,走一下步法。”
王语嫣虽是对郭友带着她们上山来见那老者一事不解,却是百分百信任他,闻言便踩着先天六十四卦方位走了起来。
“凌波微步?!”
苏星河又是吓了一跳,脱口道出功法名称。郭友对王语嫣道:“语嫣,可以停下了。”
王语嫣停下走动,回到郭友身边问道:“郭家哥哥,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郭友对她说:“语嫣,稍等啊!”
又向苏星河说道:“此女根骨上佳,天资聪颖,更兼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未来必为一代宗师!苏先生觉得,您这位师妹怎么样?”
苏星河也是个伶俐之人,哪还不知郭友言下之意?况且他摆下棋局遍邀天下豪杰,不正是为了寻一良材延续门派嘛!
当下便抚须笑道:“步法纯熟,内力想必也是不浅!老夫委实不作二想。只是小友——”
苏星河正色道:“老夫既摆下了这珍珑棋局,便有了规矩,规矩不可妄弃!不知可否移步与老夫对弈一局?”
后一句话却是向着王语嫣说的。
郭友倒是认同,恰好王语嫣向他看来便对她说:“语嫣,便对上一局,可好?”
王语嫣点头道:“好。”
众人跟着苏星河来到棋枰边,苏星河执黑子,王语嫣执白子。不多时,两人来回间便是下了十几子。
阿碧平日里素尝自对自奕,棋力自是不差,只在一旁观望片刻便看出白子已被黑子扼住龙头。就在棋盘左下角,黑棋已经凭借“倒扑”吃住了白棋足足十四个子,白棋只剩下一口气就要被提掉了,只待下一子落下,便即斩龙,白棋该怎么办呢?阿碧细细思索对策,一连想了七八种路子,却是总也逃不过一败到底,不由得心头着急。
阿碧这一急可是不好,要知道大凡珍珑,最耗心力。阿碧本就一直在用心推衍棋路,这一下急意上头牵扯着心神也是恍惚,只觉着晕晕酡酡的脚下虚晃,身子一软就要跌倒。
郭友一下托住她,轻喝道:“咄!”
虽是轻喝,却以真元灌注,蕴着雷音将阿碧一下叱醒,郭友又输入真元,阿碧才感觉不适驱去,身子有着说不出的温暖。
郭友柔声对她说:“莫看,莫想。学学你婉清妹妹,就做个呆头鹅多好。”
旁边的木婉清俏生生的白了郭友一眼,心里却不恼他。
自那次在大理被郭友的一剑吓到,心里便有了个淡淡的影子。后来在庄内再见时下意识的出剑,却是因心头被那道影子烦扰;加上王语嫣诸女的原因以致心神松懈之下被摘下了面纱才顺势要郭友逼娶,而在郭友逃遁之后索性留在庄里住下,也不再提嫁娶之事。须知女儿家脸皮薄,有过一次开口便难生出勇气再提,只是心里却也盼望这个木头能明白她的心意!
三人在这边打趣,那边王语嫣却下得步步惊心,步步艰难,粉额上已是香汗津津,玉指上拈着一子左右为难,不敢轻易落下。
便在此时,郭友传音与她:“语嫣,闭上眼睛。好!落子。可以睁开眼了!”
“啪”的一声脆响,白子按落,便见苏星河摇头叹道:“唉!姑娘前面落子有进有退,大有条理。可这一子简直是乱下,送死而已!”
说罢,一子落下,登时提掉十五颗白子,棋面上登时白少黑多。
王语嫣虽不明郭友为何叫她乱下一子,本着对他的信任却也仔仔细细的察看棋路。不想却发现这一子送出棋局变幻,局势虽是苏星河占尽了优势,但己方却也隐隐有反杀之势。
王语嫣心神振奋,拈来白子信手便落,却是白子打吃,下在被黑棋吃掉一大片白子之后的空里。
苏星河随手应对,两人下了三四手后,棋势剧变。
只见棋面上,苏星河的黑棋角上被白子吞吃,大龙居然只有一只眼而不活。苏星河沉默了一下,不得已落子引大龙向外突围。
又下了两三手,黑子两路看似又能吃住一颗白子,然而这仍然做不出眼套下白子。
王语嫣执子轻落,巧妙的送出一子,然后白子三路缩小眼位空间,任由黑子合来提吃白子;这边白子绕道扑回,便了然黑棋这里仍是假眼!
假眼已破,苏星河当即再落子,欲重施故伎做眼截杀白子。
两人你来我往,你绞我杀,便见双方下得十几手之后,局势已见明朗。那边黑棋欲要取胜,便只有从平下四位打吃开始,不断做眼以求继续向外突围后扑杀回来。然而王语嫣已是胸有良策,玉指执着白棋不断弃子,再把棋子下入被黑棋提掉子之后的空里,反手一一破掉黑棋眼位。
厮杀至此,眼见黑棋大龙跑遍天下、绵延全局,竟然做不出第二只眼,最终愤然全灭。
苏星河手拈着一子,默然许久,终是掷子入盅,慨然叹道:“小师妹棋力深厚,竟死中转生,一举破了我这珍珑棋局。摆局十余年一朝尽破,师兄自愧不如,由是佩服!”
王语嫣心里雀跃,见他面上尽是落寞,不愿欺瞒,便说:“苏先生无需如此,却是有人相助,这才侥幸盘活了棋面。”
苏星河也只是慨叹一下,心里却欢喜,便见他畅快一笑,朗声说道:“无论如何,破了便是胜了,小师妹还要称我为苏先生吗?该称我苏师兄了,哈哈!”
说着大手一请,说道:“请入屋!”
王语嫣不解的河道:“入屋?为什么?又如何入屋呀?”
郭友提醒道:“莫问。只须运功于掌,一掌劈开便是门户了,我们在外等你。”
王语嫣便不问,走到屋前只搬运内力于掌沿,对着木屋便是一掌刀劈下。一劈之下,木板轰然破碎成一个大洞,刚好够她走入其中。
郭友见她终于入了屋,很是大松了口气。
来到此界已有半年了,最近老感觉自己似是又被老天给盯上了,或许是之前在西夏杀戮过甚的缘故。如今康敏、全冠清已诛,李秋水断臂,阿朱又遇上了乔峰,虽不知她们最后是否如愿,但想来结局应是改善很多,自己若某日又被迫离开也是无憾了吧?
苏星河眼神落寞,神色郁郁,郭友走近他身边说道:“老先生应该有想到这一刻的,人终有一别,你我亦不能免此一遭,无非早晚而已!”
“唉!”苏星河长叹道:“话虽如此,我师——”
苏星河忽然意识到一事,失声道:“郭小友知道屋内人?”
郭友笑道:“知道呀!”
苏星河奇道:“此乃本门秘事,郭小友是如何得知的?”
郭友笑意连绵,曼声说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知道的,好像我也知道一些。比如那位无崖子老先生,比如西夏那位。”
苏星河急声问道:“你见过她了?”
郭友说道:“上个月我断了她一臂。”
“嘶”
苏星河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惊愕莫名,心中实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小郎君面容俊逸,说话不急不缓,但说出的话却是吓人的很,看他一副“本就如此”的神情做派,倒是让人信服,虽然荒谬!
郭友沉吟了下,估摸着王语嫣要大半天才会出来,便对苏星河说:“苏先生,您可知那丁春秋现下在哪?”
丁春秋叛逆师门、暗害师长,苏星河与他仇深怨大已是不共戴天之势,无时无刻都在关注其行踪,而这十来年摆下棋局也有寻访高手相助诛杀师门败类之意。此时闻听到郭友相问便点头道:“老夫一直有留意那贼人行踪,七日前门下曾传信来,言丁老贼仍肃州的星宿海中。小友问来,不知何意?”
郭友摆摆手,笑道:“无甚事。苏先生可有去星宿海的地图?不介意的话,可否一观?”
苏星河不疑有它,这人是与小师妹同行,应是眷侣,因此爽快应下,自怀里取出一纸。那纸巴掌长宽层层折起,摊开却是桌子大小的地图,苏星河指着纸上的一条红线终点对郭友说:“从这里出发,过陕西大夏入肃州,一直到这儿,便是那贼人的老窝了。”
郭友看着地图,记下了星宿海的路线,点了点头说:“语嫣怕是要待许久,丁春秋一身毒功,为免脏了她的手,便让我代劳吧!”
“郭小友,你…你要去…去…”苏星河吃惊不小,忙劝道:“老夫虽恨不得那老贼立死当场,只是他的毒阴诡谲异,加之其内力深厚,不好对付。小友不如等小师妹功成之后,由她出手稳妥一些啊!”
郭友摇头拒绝了他,转身与两女交咐道:“阿碧姑娘,木姑娘!语嫣一时出不来这么快的,我走一趟西夏。你们先陪着苏先生等侯语嫣,我很快便回!”
两女知他武艺绝顶,天下间大可去得,因而倒也不阻拦,阿碧说道:“生哥儿一路上多加小心些,阿碧与婉清妹妹等你回来!”
郭友交代好便与她俩点了点头,遂唤出灵剑,在苏星河惊骇的目光中登上剑身,口中轻喝一声“起”,倏忽间飞起,流星般消逝在高天的尽头。
苏星河的嘴巴张大的能装入一只鸡子,他呆愣愣目送郭友飞远,又骇然问向二女道:“这位…阿…碧姑娘,郭…郭…他…他飞了,你看见了么?他飞走了…”激动之下,竟是语无伦次,口齿不清了。
阿碧宽慰道:“前辈不必如此,生哥儿武功绝世,天下间无人可敌,您该是高兴才对。”
听到此话,苏星河神色动容,猛地转身向着木屋拜下,泣声说道:“师傅,您的仇今日有望得报了。弟子无能,当为师傅祝贺!”
“痴儿!”
木屋内,似传来一道飘飘渺渺之语,隐隐约约,却又被吹散入山风里,终是不闻。
山风吹过林木,带起了几片枯叶。
此地已是一片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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