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一刻。
齐邸的后门就迎来了一个布衣短襟背着大背篓的女郎。
女郎心情很好的哼着小调,脚步轻快,一蹦一跳地拉开了门扉。
门扉外是深长幽邃的青砖巷道,被夜雾濡湿得氤氲发亮,但也不及眼前人让女郎眼冒星光,欣喜雀跃。
“齐大哥!”
“早啊!”
“好巧啊!”
“你要去哪啊?”
“我要去山里采药,和闵大夫他们一起。”
“听铁拾说你今日休沐,打算怎么过啊?”
“要不要一起进山啊?”
“当爬山游玩了。”
“你最近好忙啊,找你都不见人影。”
......
叽叽喳喳的少女声,像她这个人一样萦绕在齐弗的身边。
今日休沐,齐弗特地起个大早就是为了堵双菱,想把某些事情说清楚。
可就看着他站在这儿,她就围上来的热切样,他觉得,挑明了也是白搭。
当初救灾赈民时遇到的这个小女郎,可谓是伤痕累累、瘦骨嶙峋、命悬一线,九死一生才被闵一思他们救回来。
可她偏偏就是要黏着他,甩也甩不掉。
固执地要当牛做马的报他的救命之恩。
他明明只是吩咐了人下去救治,一视同仁,怎么在这个小女郎眼里就有如此大的恩情?
齐弗想不明白,但也能有所体会。
毕竟,稚鸟孺慕,可能就像当初他对她的情感一样。
终究还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女郎。
齐弗心下一叹,终究是一步触动,步步心软。
“行了,不是要进山?晚了,小心闵一思说教你。”
齐弗出声制止了她喋喋不休的话,抬步向巷道外走去。
双菱一愣,下一秒蹦起来地跟上,欢喜雀跃:“齐大哥,一起去?”
齐弗答非所问:“你进山跟着闵一思采药。我去爬山游玩。”
“好好好。”
双菱点头如捣蒜。
管你怎么说,同行了她就开心。
真好,又可以跟着齐大哥身后了。
美好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莲雾山山脚,嘴角咧着的傻笑在看到闵一思那张黑着脸,一下就收住了,连忙小跑着上前同闵一思道歉说来晚了,然后做鹌鹑的模样来到他身后的随行列。
“你怎么来了?”
有了灾情那几个月的接触,互帮互助下,闵一思同齐弗两人也算得上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了,所以私下说起话来也比较随和。
“休沐,出来逛逛。”
齐弗同他点点头,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开始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山道往上面爬。
闵一思虽然不太关心政事,醉心医术,但对齐弗的事还是有所耳闻。
出来逛逛散散心,也是开解己身地一种消遣。
点点头,不再多问,跟上。
齐弗本以为,闵一思一行进山是早进晚出,所以才跟来的,谁知道,他们竟然在莲雾山里整整待了两天,他的休沐日也因此消耗在无尽的林海中,晕头转向。
再次被告知他采的是毒菌子、是野草、是杂果,齐弗便识趣的停在一旁的山道上,倚靠着树木看他们游走在山林间忙活,看树荫遮蔽间的光线变化,百无聊奈地等着他们返程。
终于,酉时最后一刻,他们赶回了府城。
闵一思穿着一身被草木泥屑沾满的衣衫,背着满满一背篓的药材,同齐弗说了一声:有些药材需要及时炮制,不然会消了药性,就领着随行人员匆匆赶回医馆了。
齐弗瞧着跟在闵一思身后跑得飞快的双菱,转身离开。
如此着急,身为闵一思的药童,这两日怕是有得忙,得宿在药馆了。
回邸院的路上,路过一碗混沌摊,闻着香味便停了下来,叫了一碗,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同桌的人吃得是狼吞虎咽,满脸满足,见着有人坐下,抬头一望笑着的脸有些僵,往旁边挪了挪,离他放在一旁有半截身高的货担近些,吃混沌的速度更快了,三下两除二就干完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混沌,留下铜板起身担着货挑离开。
摊主见此,趁着沸腾的空隙,赶紧过来收拾桌面,将桌面是擦了又擦,尤其是他坐的那一方,完后还同他歉意地一笑,然后再跑到锅灶边端来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混沌,请他慢用。
齐弗瞧着面前的碗,再看着四周进摊店的人,找座位时都会下意识地避开他这桌,落座在其他位置。即使在后面,人群排起了队伍,也不愿意过来同他搭桌。
他便知晓他的突然之举,终究是找不回他想要地感觉了。
食之无味地将混沌吃完,面汤喝干,放下一枚碎银,便起身离开。
摊主瞧着了,声音隔得人群传来,说:“客官您给多了。”
齐弗没有回头应声,继续往前走,很慢,听陆续耳畔传来,逐渐模糊的话:
“老李头,多给就当是官人老爷赏你的呗。占了你一张桌子,受得起。”
“你也不容易,官人老爷抽风来这破落地,万一有个好歹,你老伴孙女怎么办?”
“是啊是啊,可把我吓一跳。真是的,没事瞎跑干什么?醉香楼不香吗?真不自在!”
“可能就是大鱼大肉吃腻了,想吃点清水白菜?,哈哈哈~”
“别说大声了,听见了小心叫家仆打断你的腿!”
“咋地还不能让人说?”
“你又不是没见他们横行霸道惯了?”
“哎,那别说了,我可不想缺胳膊少腿。”
“嘶,应该不会......瞧着那位老爷,好像是前些日子赈灾救民的那位大人。”
“真的假的?!那么大的官儿,来这儿?”
“瞧着像...”
“切——老李头赶紧上!”
......
稀疏的话语,吹散在风中,有痕又似无痕地让齐弗愣神了片刻。
被一个调皮的小男童撞着了才回神。
见他无措、畏惧、不安地站在原地,眼里含泪,齐弗想弯腰摸摸他的脑袋,告诉他没事的,就见他的手在半空小男童就闭上眼瑟缩起来,满脸的害怕。男童的母亲见着跑过来,抱着他就跪下磕头,说是无意之举,还请大人大量原谅稚子的莽撞,哭泣声随之而来。
齐弗不知所措地收回了手,瞧了两人几眼,脚步踉跄着离开了。
果然啊,有些地方的现状,即使过了这些年还是改变不了,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来平昝府时日尚短,先是忙着熟悉公务,后是忙着处理灾情,再是忙着田户籍税,甚少有时间能像今日这样得闲走在平昝府的街道上,感受世俗民情。
或者这样说更贴切些,甚少走进民众感受阶级的参差。
难得,却这般粗暴直接。
给他当头棒喝。
而他似乎跟当年一样,一样地无能为力。
不!
他至少还是有的,匹夫之勇,力所能及。
虽所效甚微,但持而往之。
这样的大格局他撼动不了,但这两年来,他还是做了些什么,不是吗?
齐弗回到邸院时已然神清目明,意志坚定,恢复了以往地冷静自持。
只是,他刚进邸院,便察觉到了不对。
齐邸人员甚少,亦无洒扫仆从,小厮女婢,时常安静。
按理,这个时间段,铁拾一定在堂院闹腾着什么时候开饭,不会像这会儿这般,静谧异常,一点声响都没有。
齐弗警惕起来,收起要迈进堂院的脚,打算从侧道翻墙看看里面的情况。
只是他刚一转身,就感觉身后有人袭来,连忙回身用手臂抵挡,同时身体快速地往后退,拉开两人的攻击范围,然后便见朝他挥拳甩腿的人——果然是跟他不对付的小妹齐姝。
“你怎么来了?”
齐弗皱眉,边拍手臂上的灰尘,边推开站在门口挡路的她,言语嫌弃。
“你以为我想?”
齐姝也不跟他亲络,他推她,她便撞她,语气不善。
“不想那就走。”
“来都来了,走哪去?”
“爱去哪去哪!”
“我就要在这儿!你管我?”
“我家你说能不能管?”
“我哥家你说我能不能来?”
“你哥不欢迎你。”
“你妹也不想来。”
无营养的拌嘴,两人却拌得不厌其烦。
两人你推我撞、你一言我一语地进了堂院。
铉卢几人和单澹一行人分列两边,安静无声地站着。
见他们进来,扫过一眼,便低下头来,眼观鼻鼻观心的当木头人。
齐弗落座,递给齐姝一杯茶,没好气:“说吧什么事?”
齐姝不接,伸长手拿了他面前地那杯,幸灾乐祸:“看逞能的某人在外过得惨不惨。”
齐弗言语不善:“要你管?”
齐姝耸肩,喝了口茶:“我确实不管,我就是个跑腿传话的。”
齐弗沉默一瞬:“......谁的?”
齐姝没说话,只是给了他一个你觉得的眼神。
齐弗拿茶杯的手一紧,嘴硬:“要你多事!”
瞧他别扭地硬气,看着就好笑。
齐姝也不客气地笑出声,讥讽:“有你多事?多到这犄角旮旯来了,满意了?”
“......我又没做错。”
“是没错。但用得你出面?”
“我不出面,有这么大的反响?”
“啧啧啧,你以为你是谁?没有母亲授意,谁管你们。”
“......”
确实如此。
齐弗自知理亏,不再言说,转移话题:“赶紧说事。”
小胜一把,齐姝便也不乘胜追击了,如实相告:“母亲叫你岁末回家祭祖。虽然被外放,可身份别忘了!一天天的年纪不大,脾性倒是大!”
......
“母亲真这么说?”
齐弗转过身来看齐弗,眼里带着些许地小心翼翼。
“大哥信上是这么说的,具体的——”齐姝卖着关子,“我哪知道?”
“你!”被耍了,齐弗瞪眼。
齐姝不甘示弱,回瞪,然后站起身来数落:“你也是的,铁拾说你休沐,我等了两天!人影都没见着,跑那儿去了!的亏我没出什么事情,要不然看你怎么跟母亲大哥交代!”
......
齐弗无语。
简直就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欲加之罪!
她那个身手,能出什么事?
当她的长随侍卫是吃素的?
还是当她的身份是纸糊的?
就她那端着装起来的气势,有点眼力见的都不敢上前!
齐弗白了齐姝一眼,起身,他今儿实在是没多的精力同她掰扯了:“话带到,事办完,慢走不送!”
无情冷酷得可以。
齐姝冷眼一斜:“想得没!报酬还没给呢!”
齐弗拂袖:“自个跑的,自个给!”
“不给是吧?那你这破屋子,本郡主就勉为其难,纡尊降贵住几天抵报酬吧。”
齐姝望着齐弗离去地背影嚷嚷完,也转身拂袖离开。
两位主子先后离开,守在两旁做背景的几人,终于可以舒缓一口气,然后互相看了一眼,抬手作揖:“多担待啊,多担待。”
摊着这样的主子,他们也很无奈好吧。
搞不明白,这两人怎么见面就掐,弄得他们大气都不敢出。
敢出的后果他们早已有血泪领会了,这就不便多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只希望,郡主能早点走/郡王能少说点,他们能不时刻提心吊胆。
可惜,他们的想法是好的,愿望是落空的。
不对付的郡主在平昝府待到了郡王休年假才一起回上极。
期间整个齐邸的氛围可谓是水深火热。
齐姝外出游玩不在邸院还好,只要在邸院遇见齐弗,不管早晚,两人都会针锋相对两句,有时还会大打出手,当然双方都是点到即止,或者是让他们这些可怜的长随代劳,一较高下。
钦柒单澹他们可谓是苦不堪言。
因为主人不满意,那无论哪方赢了都逃脱不了下一场的比试。
只能在无尽比试里磋磨。
好在中途郡主出游后回来见着双菱女郎,这样的情况便好些了。
像是有了同龄同性的玩伴,齐姝放在齐弗身上的心思都淡了不少,隔三差五地同双菱出游玩耍。
齐弗却因此眉头微皱,总觉得齐姝此举在不安好心。
因为齐姝从头到尾就不是个活络的性子,不管从任何角度,她都不会和一个小女郎如此快速的亲近,除了她在闹幺蛾子整人。
所以,师出反常必有妖。
齐弗坚信着,也警醒着提防着。
不管是他,还是双菱,可这妖,他和齐姝回上极都没有被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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