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落的急了些,打扫过的地面,又是一色的白。
程诺走进屋里时,似是白了头。
那眸子低垂着,神思似还在外头。
秀发束在头顶,露出一张小巧的脸,肌光胜雪,她解开发冠,雪花抖落,如瀑般的黑发垂落下来。
“如烟,快!把手炉拿来,外头当真是冷极了!”
她脱去外衫,浑不在意为何她进来时无人守着。
未曾注意,那重重窗幔下,立着一个身影。
忽得,她的手被握住,温热的掌心覆盖着她的手背,“程诺,朕帮你暖手。”
朱皓佑已在她宫里等了多时,已是二更天了。
当他知程诺溜出宫外时,心中很不痛快。
他知她的脾性,这后宫的日子待久了,怕是会厌烦,一直是允她自由出宫的。
她是皇后,有何事不能白天去办,非要深夜前往?
可刚门被猛的推开,外间风雪正急,她俏丽身影裹着冷气进来的那一刻,他那股怨气、怒气便如雪入火炉,眨眼间变软,变散,消失无踪。
他为程诺身受重伤之时,姐姐曾对他说过:“皓佑,你已长大了,又已知道自己的身份,切莫再做这种为女子拼命的傻事,你是将来的皇帝,九五至尊,该学的心狠一些了。“
姐姐没死时,他半句听不进去,姐姐死了,她说过的那些话,却时时在他脑中想起。
他这个皇位,是那么多人舍命夺来了,甚至姐姐半生呕心沥血,也不过是要他坐这个位置,那他,便坐好了。
身在其位,他才知其中的辛苦,朝中大臣需要权衡、政务琐事要处理,这位置要坐得稳,便要时时刻刻警醒克制。
是,他用了手段,利用她的同情,甚至他于她的救命恩情,让程诺做了皇后。
他知她有喜欢之人,应是那大理国的驸马,段若湛,但她已经做了这皇后之位,岂能如此待他?
他想心狠一些的,偏偏一瞧见程诺,除了欢喜便是欢喜,半句苛责的话也说不出。
程诺心中一震,这才看清是朱皓佑。
他细腻白皙的手指很暖,连神色都是温暖的,但他好看的眼眸中,除了关切、柔情,还有一些直视人心的探究,以及丝丝缕缕的伤感。
这样的朱皓佑,有些陌生,他不再纵声大笑,总是这般微笑地看她。
她从城郊进了城,让阿铁带两个孩子去了客栈,她这才赶回宫中,万没想到朱皓佑竟然守在这里。
此时,被他攥着手,看他神情并不想追问她去了哪里,她倒有些不好意思,率先说了:“皓佑,我家宫里闷的慌,出去转了转。”
“我知道。”他低声道。
“我去了轩翠楼,你也知,那胡仙儿是我少时府中之人,我去她那里喝了些酒,回来……晚了些。”
朱皓佑深深吸一口气,深邃的丹凤眼眨动两下,露出一抹笑:“我知道。”
“那,露深夜重,你快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上早朝。”
程诺抽出手,走到桌前,倒了一杯热茶喝。
“无妨,睡不着,想找你说说话。“
朱皓佑径直坐在象牙镂刻圆凳上。
程诺一愣,随即也坐了下来,笑道:“可以啊,聊聊呗。“
两人中间有一盏莲花灯,灯芯明明暗暗。
屋外大雪纷飞,室内温暖馨宁。
“今夜,我不是皇帝,你不是皇后,我还是小佑子,你是程诺,我们还像从前那般。“
朱皓佑话虽如此说,可语气却有些低沉。
程诺忙笑嘻嘻地道:“那我叫如烟她们上些点心果仁,咱两个边吃边聊,秉烛夜话,岂不是美事一桩?“
朱皓佑:“好……“
在外间战战兢兢守着的宫女,端来一应吃食,煮上热茶,忙又退下了。
程诺磕一粒瓜子,道:“皇上,你想聊什么?”
“叫我小佑子吧。”
“叫不出口啊。”
“那还叫皓佑吧。”
“皓佑。”
“哎。”
“你傻不傻!真是个呆子!”程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朱皓佑见她笑嫣生花,明眸皓齿,不由得心摇神驰,如痴如梦,脸上终于有了以前的笑容,呆呆得说:“程诺,你真好看。”
程诺侧过头,道:“哪里好看了?“
“哪哪都好看。“朱皓佑目不转睛盯着她。
程诺一只手撑着脸,低着头吃点心,不再看他,脸上却有些微红。
但朱皓佑笑着笑着,丹凤眼凌厉起来,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
“程诺,以后,你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答应你,你莫要因为我是皇帝,就隐我,瞒我,好吗?“
程诺快速看他一眼,心中有些发虚,她自然不能说她晚上先去了将军府,又与阿铁去了城郊,杀了一个他姐姐的故人。
但他为何这般说呢?
她转了个念头,明日可得出宫一趟,去找胡仙儿说说,可不能那日说漏了嘴。
“还记得,原先我俩常结伴去轩翠楼,听姑娘唱曲儿,喝酒,如今程诺怎么自个儿去了?也不叫上我。“朱皓佑又道。
“哪有皇帝去吃花酒的道理?”
“哪有皇后去吃花酒的道理?”
程诺用力咽了口水,也不言语,半晌才说:“好了,好了,我往后不去了,皓佑,我困了,你也回去睡吧。”
她起身,好半天不见朱皓佑动,又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
朱皓佑轻叹一声,起身走至门口。
程诺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萧索孤寂之意,心中又是愧疚又是不忍。
“程诺,”他突然又转身望着她,眼底犹如星辰,低声唤她,嗓音沙哑克制:“你可有半分喜欢我?”
程诺的心漏跳半拍,不敢再看他,并不言语。
“朕,知道了。”
风卷着雪,刮的脸生疼。
宫人们要给他撑伞,他推开了,一个人缓缓走在这寂静的宫道上。
郑将军府。
自程诺来了一趟之后,郑乾似乎永远不醉的人,终是喝醉了。
他再睁开眼,就看到灯下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竟是未曾走!
她温柔地望着自己,柔软的小手揽着自己的头。
这一刻,她不是什么皇后,不是少主的女人,她就是程诺!
他认定此生非娶她为妻的女人!
他疯狂地吻着身下的人,似乎将这日日夜夜的思念全倾泄而出,忍不住叫她的名字:“程诺!“
这个自今日重新相逢,却永远失去的女人的名字,在他心中硌了一天,每在心中念一次,便血肉模糊般疼一次的名字,终于喊了出来。
她柔软的像只羽毛,敞开的衣领下是让他窒息的白,他醉眼迷离地吻了上去,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郑大哥,我不是程诺,我是杨灵。“
“……我是杨灵啊。“
他全身一怔,接着酒醒了大半,再看身下之人,分明是他的义妹杨灵!
“不!……对不起,灵妹,我、我不是有意冒犯你,你快穿好衣裳。“他下了床,别过脸去。
杨灵缓缓下床,走到他面前,慢慢的解开衣扣,衣服落在地上,她赤身站在他面前,轻飘飘地说:“郑大哥,我喜欢你,灵儿是自愿的。“
郑乾一回过头,刚想说什么,看清她的模样,连忙又转过身,“灵妹,你快把衣服穿好。“
“我不!“杨灵上前一步环着他宽厚的腰身,郑乾身体僵直,一动不动。
“你是嫌我脏么?“杨灵泪流满面,哭着道。
“你是我妹妹。“
“谁要做你的妹妹!“杨灵激动地说,绕到他面前,抓着他的双臂,”你看看我,我是一个女人!我们非亲非故,我不想做你的妹妹!“
“她已经是皇后了,郑大哥,她永远不可能再和你在一起,你就忘记她吧!“
郑乾眉宇冷酷起来,松开她的手,大踏步朝门外走去:“灵妹,不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妹妹,我自己的事,我有分寸,天冷,不要冻着了。“
大雪。
郑乾在府上走了会儿,竟是脚步沉重,满目疮痍,初来京都,重振郑家军的豪迈之情已是荡然无存。
若是他知晓,做了这将军,会是以再不能跟程诺在一起,他是否还愿意这样急切地赶过来?
他是忠将之后,为人臣子,连命都是可奉上,岂能再去妄想君主的女人?
朱皓佑是君,是明君,他是臣,是忠臣!
他无论再喜爱程诺,也不能有丝毫表露!
可他怎得如此心疼?
他吃过败仗,身中过刀子,受过极重的伤,都不如此刻让他难以忍受!
不知不觉走至后院,他见这漫天飞雪,如嘶吼的野兽,胡乱击打着他的脸,他的身体!
凉意入身,心倒是舒服了些。
郑乾捡起地上的树枝,一个凌厉剑势挑起,以木代剑,在雪中练起了剑。
他动作沉稳,剑剑凌厉,但越舞越急,眼见雪花飘落,他均以剑风将雪花荡开,竟无半片雪花飘落身上。
他不由的兴起,更加专注地挥剑击雪,不消一会儿,便大汗淋淋,胸中郁结消散很多。
杨灵跌坐在床上,她脸上的泪已凉,心却更冷。
她面无表情地穿好衣服,心中又羞又愤,她脱光了衣服抱着他,他都不多看自己一眼!
而那个女人,已经做了当今的皇后,成了别人的女人,他还奉若珍宝!
之前,她还道程诺也喜欢他,两人心意相通,那她只能将这份喜欢藏在心里,可今日她才听郑乾的身边人说,程诺正是皇后。
她眼见郑大哥痛苦,心疼之余,竟隐隐有些欢喜,他从宫中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饭也不吃。
到了晚上,杨灵终于忍不住过来看他,却见程诺走进他的房间,后来程诺走后,她才进去。
从郑乾看他的眼神里,她就知,他错把她当作了程诺,但她不在乎,只是,他听到他深情款款地喊她“程诺!”
她终于忍不住出口道:“我不是程诺!”
而他呢?
却如此待她!对她的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对她的一腔柔情,无动于衷!
她苦笑一声。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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