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第一缕阳光照下,幽绿平静的湖面闪着碎钻般的光。
程诺看了一眼段若湛,略显神秘地问:“段师兄,你猜,这湖底有什么?”
她去了趟大礼城,买了许多吃的,用的,还给他买了一套新衣。
此时他已洗净硝烟灰尘,身着月白色长袍,身形略瘦,越发显得肩宽腿长,他神情疏淡,嗓音低沉悦耳。
“有什么?“
程诺看他反应平淡,朗声道:“这湖里呀,有一座古城!“
说完她顿了顿,段若湛这才有了惊讶之色。
程诺微微一笑,接着道:“当年我离开天音寺,阴错阳差来了这无人谷,遇到了一个老伯伯,我拜他为师,那几年我和师父就生活在这山谷里,他教我武功,还告诉我一个秘密,就是这湖里有个古城。“
“大礼国一直有个传说,就是消失的古滇国,你说的可是这个?“段若湛抬眸看她一眼。
“对,就是古滇国遗迹!重要的是下面有一个金库,里边有无数的金银财宝,但要下到湖底却很不容易,师父让我花了几年时间练习才成功,后来我们打捞上来很多财宝,下面还有许多呢。”
说到此,她看了看段若湛,他眉眼澄澈,并未有常人欣喜之色。
“段师兄,我知你不为这些俗物所动,可若你有了财物,就可远走高飞,天地之大,哪里都可落脚,我瞧你父亲待你实在苛刻,他明知这一仗九死一生,还偏偏让你领兵去打,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不是他亲儿子呢!”
程诺折了一根芦苇,拿在手中把玩着。
段若湛目光清冽,淡淡道:“多谢程诺,钱财于我无多大用处。天地虽大,但在哪里日子都是一样的,我是不会离开大礼国的。我父亲对我抱有期望,这战事事关社稷,父亲做的无错,只是我成不了父亲心中的人,也不喜欢再过那样的日子,所以我想在此处多待一阵子,待父亲接受了段若湛已死的事实后,我再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程诺问。
“少时,在天音寺的日子,一心向佛,静心静气,实是我一直所愿。“段若湛微笑道。
说到这里,在段若湛和程诺心底,都出现了少时的情景:天音寺中,两个光头小喇嘛一同禅坐,念书,画画,形影不离。
段若湛继续道:“那时候日子过的缓慢却轻松,心中安宁,还了俗,就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程诺道:“我也是常怀念那段日子……若湛,如今我已不是皇后,也无处去,我们不如把这里当作天音寺,一起过修身养性的日子,这里景色美,又无人打扰,你说可好?“
段若湛叹了口气道:“不,你性子爱热闹,怎能让你再跟我一起过那种日子?即使你现在喜欢,过了一年两年,你总是会厌的。“
程诺道:“那若是我就愿意过这种日子,永远不厌呢?“
段若湛笑道:“那是你这一刻的想法,你还记得,在天音寺时,你总是嫌寺内生活苦闷无趣,总和曾齐偷偷跑出去喝酒闲逛,静坐禅修你更是不喜,哦对了,有一事,那时我送过你一个玉佩,后来为何会在静月的窗外?“
程诺一点点拔掉芦苇的毛絮,道:“是我临走时,放在静月公主窗外的,我听人说,她喜欢你。”
段若湛“嗯”了一声,英俊容颜神色变得温柔,“这就是了。静月与我缘分虽短,却也无憾了,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
程诺不再说话,那几句话她本不想说的。
她其实早已知晓他对自己无意,可还是忍不住想说,现下听到他的话,徒然增添了伤心。
他们沿着湖泊走到一处空地,这里有一个坟墓,坟头的野花盛放,两只蝴蝶围着打转。
程诺跪下,磕了三个头,将一壶酒洒在地上。
“这是我师父的墓,他叫李学显,性子古怪的紧,我刚跟他时,没少吃苦头,可时间长了,师父待我却是极好,我这一身本领,全是他教的。“程诺低声道。
段若湛手合十,口中诵着佛经。
一会儿,他也跪下,磕了头,道:“段若湛多谢李施主对程诺的照佛,愿施主早登极乐净土。“
程诺一阵哽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两人回茅屋走去,却从林中传来一阵吱吱乱叫声,接着一道白色的身影窜出,是白猴!
小白已是暮年,毛发稀疏,眼神似人一般,亲切地望着程诺。
它急促跑来,到了跟前,却停下来,一步步缓缓走来。
程诺眼中惊喜,蹲下来抱着它:“小白,小白,你来啦!”
它吱吱叫着,伏在程诺肩头,用手去拉拉段若湛的衣角。
“这白猴真似通了人性。”段若湛笑道。
“哪是,小白最是念旧,跟我和师父在这里生活了几年,知道我回来,马上跑出来,只是如今小白已是这样老了,成了老白,不知它在林中是否受别的野兽欺负。“
程诺翻着它的毛发,在它胳膊处发现很大一道伤痕,不由得眉头一皱。
带白猴到了屋子,程诺为它包扎伤口,又发现许多旧伤。
段若湛在一旁帮忙,“往后,让它跟着我吧,在这森林里实在凶险。“
程诺手一怔,轻“嗯“一声,幽幽地道:”也不知它自在惯了,跟着你会不会厌?“
“小白不会的。“
程诺心想:“你怎么知道?“可想了想,却说:”这也好。“
此后数日,两人一猴在谷中过着清闲日子。
程诺教给段若湛一些内功修习心法,又将师父的独创掌法传于他。
段若湛心思通透,程诺虽教得快,一套心法掌法几日囫囵教完,他竟是日久自通,很快就从头至尾的记全了,反复练习,功力大是增进。
他们商定着过几日便出山。
他是该回去了。
一日早晨,段若湛从草床上醒来,看床上空空如也,他以为程诺起早去了外面,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程诺过来。
他走出去四望,不见人影,又回到屋内,看到床尾处有个大包裹,打开看,入眼金光夺目,尽是宝物。
木板床柱上,用剑刻着几个字:“少时之恩,此生难忘,暂且作别,万望珍重。“
段若湛一怔,转身走至谷中,四下遥望,惟见云山茫茫,哪有程诺的身影?
他心中一阵怅然,想着在天音寺时她就是一声不响地走了,此次更是先行作别。
但他很快又长出一口气。
人生离合,如白云聚散,聚了又聚,散了又散,总是如此。
他携着白猴,也走出了林子,走上山道后,一步步朝城中走去。
程诺从山壁后闪出,望着段若湛的背影,忽的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世间事,总是强求不来,无论如何,你我也是回不去的。”
她微仰着头,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山间微风,轻轻的吹动,吹过树梢,吹过青草,吹过她额间的发,向后追着那个身影而去,又吹过那个人的衣襟,清浅低吟。
……
天音寺,香火依然鼎盛,因为战乱年间,前来请香的人比往昔更多。
程诺一身普通大礼国女装打扮,随着人流踏进去。
往昔的岁月仿佛一下子回来。
这一砖一瓦,一佛一殿,都不曾变。
主殿内,木鱼声传来,她信步而往,却在要进去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忙闪到柱子后,悄悄的往里瞧去。
只见这人身形健硕挺拔,一身黑色长袍,倒衬得身形越挺拔。
他并未跪拜,手中亦无香,目光专注,望着笑看众生的大佛一动不动。
此人正是郑乾。
程诺心道:“他如何在这里?算日子,朱皓佑他们也该启程回中原了吧?如今在旁人眼里,我怕已是死了的,万万不能让他发现。”
似乎那人察觉到什么,猛的回头,吓了她一跳,忙又闪到大柱后面。
郑乾回过头,叹口气,清冽冷峻的眼眸垂了垂,犹豫了片刻,大踏步走至正中间。
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磕了几个头,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心中念着一句话,过了会儿,才重新睁开眼。
他面无表情地起身,殿内光线昏暗,他刚一走出,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余光看到一个嫩黄身影,不由的一怔。
可再一看,却是人影交织,再难分辨,他心中苦涩,喉结滚动,须臾,才又大踏步走下台阶。
程诺离开人群,朝天音寺深处走去。
她对此处甚是熟悉,避开一众小僧,直朝后山奔去。
当年她走的匆忙,答应那后山山洞里的老妪之事尚未完成,这次定要为她建一座世上最大最豪华的墓穴。
后山景致依旧,丝毫不见有变化。
她跳下洞内,这老妪只剩下一具骷髅架。
程诺一阵感伤,当年这老妪多么狠辣厉害,一根铁链子打得她和段师兄毫无还手之力,如今却是如此孤零零成了一堆骨头。
她朝洞里望去,仿佛她凶狠地逼问的画面犹在眼前,眨眼间却是白驹过隙,物是人非。
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物,过去的时光,过去就是过去了啊。
程诺拜了拜,道:“老婆婆,我是当年无意中来这洞里的小丫头,实在对不住,这么多年才来看您……婆婆,我找到那个古滇国啦,果真有无数的宝藏,我给您寻了一块风水宝地,带您过去,再给您烧很多很多纸钱,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啦!”
她正絮絮叨叨说着,却听见上面有人在说话,听声音正是那段王爷。
“上师,明日便是那煌帝来寺中请香的日子,一切可是准备妥当?“
“我们非要如此么?如今君上已是归顺投诚,你我再做这等事也是于事无补呀,即便那煌帝死了,他们兵力尚在,贫僧怕引火烧身啊。“
这个声音,程诺自然也是认得,正是她在天音寺时的师叔,没想到他已是做了上师。
只听段王爷道:“群龙无首,他们势必大乱,上师只管依计行事,本王自有办法应对。“
程诺秀眉簇起,暗道:“这段王爷果真贼心不死,心思歹毒,明日怕是朱皓佑来了,会有危险,我且留下来瞧瞧,他们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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