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玉门关,就进入了中原。
商队要往北行,郑宝儿和露珂往南,就此分开。
都护府的人不能离开封地,她们这才算是安全无虞了。
两人摘了面具,去掉假胡子,换上一袭长袍,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只是露珂的一张脸,一看便知来自异域。
刚到一个城郭,等着排队入境时,露珂对什么都新奇,东张西望,就看到城墙上贴着许多画布,有一张看起来甚是眼熟,再仔细看,可不是郑宝儿么?
是穿着襦裙,头戴珠翠的郑宝儿。
露珂指给郑宝儿看,上面的大字也甚是清晰:“郡主郑宝儿,于江南地界走失,如有线报者,赏黄金万两。“
金御印很是醒目,这是宫中御令。
连称谓亦是称郑宝儿为郡主,可见她一别两年,此事竟是惊动了朝廷。
连圣上都下令寻人,不知凡梦庄园会是什么样的动静?
以郑宝儿爹爹在江湖上的威望,只怕在整个中原翻了个底朝天了吧?
她知道即便爹娘知晓她要远游,也说过归期不定,可到底时隔太久,又久无信音,他们定是担心死了。
只是当她看到,连这边疆小镇上都有她的寻人令,仍是有些愕然。
不觉间竟是排到了她们,守城的士兵检查了行李,又上下打量她们一番。
拿出一张郑宝儿的寻人令正要询问,一个将军模样的中年男子上前,拿过那张寻人令,比着郑宝儿看了又看。
眼前这人,除了黑了些,黑发高束,着男装,气质与画像也大为不同以外,样貌却是分毫不差,似是想到些什么,他一扬手道:“两位借一步说话。”
到了无人处,那将军谨慎措辞,道:“敢问公子,从何处而来?又要去往何处?”
郑宝儿并不隐瞒,立刻道:“将军,您可是要问我是否认识画中人么?实不相瞒,江南人籍,郑宝儿便是我。“
一听此言,将军连忙跪下施礼,“安宁郡主在上,是下官许炜有眼不识泰山!“
他在这里值守一年有余,每日都要看几回这画像上的女子。
宫里下了谕令,要盘问每一个过往行人,若是谁能找到安宁郡主,必有重赏。
是以他才能对郑宝儿的轮廓样貌谨记于心,遇到长相相似的,必要细细查问一番,更何况这位模样几乎无差的人——虽然她看起来是一位公子。
坐在许将军安排的马车里,露珂称赞道:“我从未见过这么气派的马车,宝儿,原来你是郡主啊,你瞧见没,找到你可赏黄金万两,你这么值钱啊?“
“其实我这郡主也只是一个封号罢了,我并不是皇族,我爹爹是太后义兄,幼时我又总是到宫里走动,太后这才封了我,而这黄金万两,也不算多了,我爹爹总说,我是他们的无价之宝,给座金山银山都不会换的。“
郑宝儿淡淡说着,又掀开帘子往外望了望:“只是他们这般寻我,我心中却是难过的紧,我爹娘不到迫不得已,不会这样借助朝廷势力的。“
露珂躺在软榻上,口中正吃着精致糕点。
一上马车她的嘴就没停过,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这时却也神情郁郁地放下凤梨酥,幽幽道:“宝儿,我真羡慕你,若是我父王找不到我了,他才不会想尽办法找我,每次遇到什么事儿,他总想着用和亲来解决,可人家都觉得与楼兰和亲有点儿亏……“
许将军派信使快马加鞭传送这天大的喜讯,一路去江南,另一路却径直去了京都。
一路奔波了数十日,虽是乘马车出行,可也是劳顿不堪。
这日,她们到了河南地界,这里是中原腹地,城内甚是热闹,便住在客栈里,休整一日再行。
街上行人如织,货摊琳琅满目,许多稀罕玩意儿郑宝儿也没见过,两人走走停停,又吃又买,一天下来比赶路还要劳累,到了晚上,郑宝儿早早就睡了。
露珂却不想睡,一个人偷溜了出来,在白天她就看到一家装潢奢华的酒馆,要拉着郑宝儿进去,却惨遭拒绝。
郑宝儿一本正经训她,“出入酒馆的人多是男子,里边吆五喝六,弹唱拉曲儿,这种地方还是不要去罢。“然后拉着她去了一家织绣坊,买了一大堆的丝线绣品。
可既来了中原,哪有不喝中原酒的道理?
她换了男装,急切切赶来,寻了一个无人的桌子坐下,招呼店家买酒喝,店家见她相貌奇异,不是汉人,就报了一串儿的酒名儿,问她喝什么酒。
露珂犯了难,她只听店家嘴里像唱曲儿似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酒名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她只是想来喝个酒而已,还有这么多讲究么?
她颇为难地用手指叩着桌子,就听见一个清朗低沉的声音道:“梅子酒甘甜,杜康清冽,药酒补身,这酒馆中烈酒多,梅子酒倒是不错。“
露珂顺着声音看去,在她前方坐着一个白衣男子,身后站着一个小厮,他修长白皙的手端着一个青瓷杯,姿态挺拔,并未看她,面容平静,侧脸看上去如一块上好的和田玉。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她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寻常人,而且他穿白袍这样好看,像是一株挺拔的树。
露珂的心忽然狂跳一阵,这时他又转过身,淡淡的看她一眼,就像被施了巫术一般,她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
店家问她:“客官要喝什么?”
她指了指那个白衣男子手中的酒:“跟他一样的。”
中原的酒真是烈,她素来酒量好,几杯下肚也有些上头,不知什么时候她就跟他坐在了一张桌子上,她一边喝酒,一边听他说一些听不懂的话。
她听见杜康两字,问他:“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是何意?”
他说:“忧闷时,饮酒可排忧解闷。”
露珂摇摇头,笑道:“我们西域人可不是如此,我们高兴时才要痛快喝酒,我可从不知道喝酒能解忧,那不过是逃避罢了。”
他终于笑了,淡淡道:“姑娘所言极是。”
露珂在醉眼迷离中,看到他晓风初月的笑容,喃喃道:“你笑的真好看。”
客栈一楼的长廊里,朱长禩负手而立,看着老板娘搀扶着露珂上了楼。
一轮皎洁的月恰好从屋檐后跳了出来,洒下淡淡清辉,把上面几间房间照的门户清明,大多窗子里仍亮着灯,只有一间上房,黑漆漆,静悄悄的。
一旁的小内侍春荣开口道:“少爷,您出来一趟多不容易啊,一日不上朝,那些文臣们就要递上一堆折子让您心烦,更何况又赶上春耕司礼,您推脱不参加,回去得收多少劝谏奏表,您……真的不见见宝儿姑娘啊?”
他道:“我就是想来见她一面,看见了就是见着了,若是让旁人知晓我出来是为了见她,又会添了许多麻烦。”
宫殿内,明晃晃的烛灯照亮了瑾华殿的角角落落。
杨太后斜靠在榻上,轻抚着手指上的护甲,并未抬眼,缓声道:“俩人连面儿都没见?”
“是,圣上只是跟在安宁郡主后面闲逛了一天,并未相聚。”
“没出息,明明喜欢,连上跟前儿都不敢去!”杨太后沉声道。
下首的人思忖着,“太后,您的意思是……您属意安宁郡主?”
杨太后抬首,轻笑:“宝儿聪敏,哀家自然喜欢,她爹又是武林盟主,有他相助,这么多年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对我朝帮助甚大,又是哀家的义兄,最重要的是圣上喜欢宝儿,不是么?”
郑宝儿记得,两年前她被孟姥姥带走时,正是阳春三月,不想归来时亦是。
刚进江南地界,她就看到爹娘的身影,站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翘首以待,郑宝儿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坐在船舱里,郑宝儿将为何去庐山的紫鸠宫,又是如何遇到孟姥姥,被她一路带到了西域讲了一遍。
又说到西域不久,孟姥姥就死了,她才得以脱身回来,其中路上的坎坷磨难,以及许小舟、都护府一概不提。
她问:“爹,娘,两年前,我还未出江南时,送出去一封信,说我要去远游,归期不定,你们可是收到了?”
母亲道:“哪有什么一言片语?你走后一个月,张天力回来,说你找不见了,我跟你爹担心的很,在整个江南找了几遍,庐山更是一寸也不放过,后来过了半年被太后知晓,下了寻人令,仍是找不到你,宝儿啊,你可知我跟你爹这两年是如何过的?”
郑宝儿又是热泪盈眶,抱住了母亲,她何曾想不到呢?只是没想到爹娘他们连那封信都没收到——她真不该信了许小舟,他那样整日没一点正经的人,她竟然还信他!
爹爹郑乾拍了拍母女俩的肩膀,道:“莫再说了,你不是一直相信女儿吉人自有天相么?她像你一样聪明,无论如何都会逢凶化吉的。”
郑宝儿将露珂介绍给爹娘,露珂跟着郑宝儿一路,自是学会了许多礼节,又见宝儿的爹娘如此气度不凡,上前行礼致意。
郑宝儿的母亲待人豪爽,见到女儿的救命恩人是这样一个美妙的异域女子,当即脱下一个红宝石戒指送给露珂。
露珂见日光下深红宝石熠熠升光,慌忙推脱,宝儿放在她手中,道:“这是我祖母传下来的,我娘是把你当女儿看待呢。”
露珂见郑宝儿一家团圆,场景感人,又想起自己的母后早早就死啦,阿爹又是那样不撑事的人,心里早已难受的要命,这下更是如积够了的浓云,哗啦一下落了雨,她这个从来只流血流汗的西域女子,竟然也哭了。
许是这缠绵悱恻的江南过于温柔,露珂靠在船窗边,看着那绿到心里的垂柳发呆。
淡淡的水雾飘在水面上,丝竹声飘飘忽忽,那个穿白袍穿的那么好看的男子就从脑中冒了出来,如在眼前,她伸出手,在湿湿的空气中摸了摸,什么都没有。
她突然好生烦闷,想喝酒,她从记事起就知道,她早晚会为了楼兰和亲去的。
甲板上,郑宝儿正与爹爹聊着武功,之前郑宝儿死活不肯练武,这次回来有了武艺,她爹爹自然甚是惊奇,与她说起点穴之术,她倒是说的头头是道。
宝儿的母亲就坐在长椅上,手中拿着一个瓷瓶,嘴角微笑地看着这对父女,溪水潺潺,景色如画,露珂站在船舱边一脸艳羡地望着这一幕。
郑伯母扬扬手中的酒,问她:“露珂,喝酒么?”
露珂又喝醉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句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那男子说的话,好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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