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民药铺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陈韶的马车靠近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大人来了’,人潮才向着两边退去,让出一条可供马车行驶的路来。
马车刚进人群就被拦下来了。
一堆人,不分男女老少,皆齐刷刷地跪在马车跟前,恳请陈韶做主。
陈韶制止住羽林卫的吆喝,沉着地从马车出来,扫一下跪地的百姓,又扫一眼周围,让众人先起身后,快步绕过他们,走到药铺大门前呈一字排开的十一具尸体跟前。
“大人,”药铺大门口,七爷面色又惊又怒又惧,但出口的话却底气十足,“我们的药绝无问题!”
他身后,一众大夫佝偻着身子,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他的话。
“是野葛毒。”蝉衣冷着脸,飞快扫一眼还跪在地上的百姓后,小声禀报。
李天流站在她的身边,呈保护姿态。一旁的羽林卫与讶异,亦全神警惕。
陈韶没有接话,从左往右,细致地检查着每一具尸体。
所有尸体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起着细小的青黑色疱疹,眼睛向外凸起,舌头上也长着小刺疱并开着裂,口唇破裂,双耳胀大,肚腹隆起,指甲呈青黑色,的确是野葛藤中毒的症状。
十一具尸体,尸僵皆已经发展到全身,且较为强硬。尸斑也已经全部形成,按之已不能完全褪色。尸僵结合尸斑,可以确定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八个时辰前,现在是午正,那差不多就是昨日的戌正前后死亡。十一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前后相差不到一个时辰。
因天气缘故,十一具尸体都穿着厚实的冬衣,将脸之外的部分都遮挡得严严实实,并不方便确定身上是否带有其余的伤口。
接过蝉衣递来的手帕,陈韶一边擦手,一边问道:“他们的就诊记录呢?”
七爷身侧的一个大夫麻利地将记录递了过来。
陈韶接过记录,顺带看了给记录的大夫一眼。是那十四个乡镇大夫之一,如果她没有记错,应该叫沈立民。
十一个死者都是昨日到惠民药铺看的病,也都是普通的受寒感冒,看的大夫不同,但开的药方却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这十一个人都在她要求统一药方之后,才在惠民药铺看的病或是拿的药。
让蝉衣去拿些纸笔出来后,陈韶合上就诊记录,转身看向跪地的百姓,温和地问道:“你们都是他们的家人?”
在他们相继答了是后,陈韶抬手拍一拍身侧的板车,“这位大娘的家人是哪位?”
两个中年男子及妇人快步从人群中出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大小不一的孩子。
两个中年男子面上带着愤慨之色,两个妇人则捏着帕子低着头,小声地哭泣着。几个孩子穿的并不厚实,脸被冻得红通通的,不停地吸溜着鼻涕,面上看不出来悲喜,只有茫然与胆怯。
看一眼他们,又看一眼人群里的其他孩子,陈韶回头,看到七爷的女儿妙姐也在,便道:“妙姐,麻烦你将这些孩子带去后边暖一暖,再备些吃的给他们。”
妙姐立刻出来,招呼着孩子们跟她走,“来来来,都跟我走,后边的屋里都生着炭火,暖和着呢。”
零零散散,只有几个孩子站出来,大部分的孩子都被大人防备地拉在身后,不愿意让他们站出来。
妙姐叫来自己的儿子、女儿,将站出来的几个孩子都带走后,快步走到近处拉着孩子的几人跟前,挨个拍开他们的手道:“有什么可拦的,这么多人看着的,我们还能拐了他们不成,赶紧跟我走,看看都冻成什么样子了!”
“就是,出门也不知道给孩子穿个厚实的衣裳,再不跟着去进暖和暖和,别公道没有讨到,又把孩子也搭进去了。”
“惠民药铺就在这里,还能吃人不成?”
原本还有人不肯让孩子跟着妙姐走,听到围观百姓的指责声,只好松了手。
等妙姐把孩子全部带走,陈韶才重新看向站出来的一家人,缓声问道:“都叫什么名字,住在哪个村的人,大娘是如何出的事,还要麻烦你们再细说一遍。”
两个中年男子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似乎是没有料到她会当着这么多人审问他们。
“不用有顾虑,”陈韶宽慰,“昨日你们过来看病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来惠民药铺看病的百姓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如果是药的问题,那么出事的应该不会只有你们十一家。所以我想先了解一下基本情况,看看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我爹就是吃了你们的药才出的事,你们休想推卸责任!”人群里,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怒声说道。
陈韶看向说话之人,平静道:“如果我要推卸责任,就不会在药铺大门口来了解情况了,所以请你,也请各位放心,如果查出来的确是药铺的责任,那么按照大棠律令,该怎么判,我绝不手软!当然,如果查出来不是药铺的责任,而是有人故意害死他们来诬陷药铺,更或者诬陷我,那么我同样不会手软!”
说话的男子微微变了脸色,更是不自在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陈韶又看向其余人,见无人再质疑后,又看回站出来的那一家人。
一家人中,年纪大一些的中年男子面相憨厚,年纪小一些的中年男子则面相精明,憨厚的中年男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将目光看向了身旁精明的中年男子。精明的中年男子飞快地看两眼陈韶后,才半是畏惧半是支吾地说道:“小人苏二,是苏家坝的人,死的是小人的娘。”
陈韶点一点头,示意他说一说出事的经过。
苏二朝左右看上两眼,才说道:“小人的娘前日夜里着了凉,昨日吃过午饭后,小人与大哥便带着娘来了惠民药铺,回家后,小人按照大夫的交代,吃过晚饭不久,就伺候小人的娘喝了药。喝药没有多久,小人的娘就突然倒在地上,小人与大哥扶她起来时,就看到她手上、脸上都生了疹子,眼睛也越睁越大,大哥怕她出事,就与小人带着她往惠民药铺赶,赶到半路,小人的娘就咽了气。”
陈韶瞧着他躲闪的眼神,继续问道:“伺候大娘喝药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苏二扯着衣裳答道:“应该是酉末或是戌初吧,具体的时辰小人已经记不清了。”
时辰倒是对得上,陈韶又继续:“吃药不久,大娘就犯了病?”
苏二避着她的目光答道:“是。”
陈韶追问:“吃药距离犯病,大概间隔多久?”
苏二摇头:“小人不记得了。”
陈韶看向憨厚的中年男子,也就是苏二的大哥苏大。
苏大涨红着脸,心虚地看向苏二。
陈韶便顺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向苏二。
苏二死死地扯着衣裳,“应该,应该……”
“隔了也就不到一盏茶。”苏二身后的妇人回答道。
苏二稍稍松了一口气。
陈韶看一眼妇人后,继续问道:“你刚才说,你娘是在你们送她到郡城的半路咽的气,这个半路是什么位置,距离苏家呗有多远?”
苏二扯紧衣裳:“距离苏家坝大概两盏茶的位置。”
陈韶看着被他扯得绷直的衣裳,问出重点:“你怀疑是惠民药铺开的药里有毒,才害死的你娘?”
苏二的身子霎时僵住,飞快地看两眼那一排尸体后,才顾左而言他地答道:“小人没有这样说,只是小人的娘……”
陈韶打断他的话:“药渣带了吗?”
苏二看向身后的妇人,妇人赶紧将包好的药渣拿出来,又递过来。
蝉衣暗哼一声后,上前接过药渣打开,检查过程中,她的脸色忽然一变,随后快速而精准地在一堆药渣里挑出来一小撮的野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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