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颂开宝八年,长白山深处。
七个颂人穿着单薄的衣袍,身负武器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中,竟无一人显露出寒冷之意。
带头的是个身材颀长满脸书书卷气的中年男子开口说道:“翻过这座山峰,就是黑水靺鞨最大的聚集之地,我们只有半个月的时间,记住晋王的吩咐,我们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迫使这十数万女真人离开长白山,向西边迁徙,官家已经灭了南唐,接下来就要向北征伐,如果晋王的计划能够被成功实施,那样即便打不下辽国,也能在契丹人旁边钉个钉子!”
“知道啦老大,前三天一起行动,后边自由发挥,半月后在新义府汇合!”队伍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身形高大的光头回道,他扛着一杆足有百斤重的镔铁禅杖,手中抓着根冻得结着冰霜的生鹿腿,连皮带骨的啃下一大块,在口中嚼的咔嚓作响。
旁边几个人都是一脸嫌弃,其中竟然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少女,此时三人并肩站在一起,对络腮胡子啐道:“来了多少年了,还没学会吃熟食么!”
这七人乃大颂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秘卫,赵匡胤曾经还是后周世宗殿前都虞候时就随他四处征战,多年中不知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而在大颂立国之后,却又全部隐入幕后,只为官家去做些暗中之事。
这七人分别是“风伯”柳咏、“雨师”阮念潇、“雷公”康震、“电母”丁晃、“天干”崔默和“地支”姚青梅,以及领头的陈公陈远望。
“前三日不要吝惜灵气,放手施展各自神通,不过多杀些老幼即可,年青壮年的男女尽量避开。等他们迁向龙江道后,还要指望这些人给辽人多造些麻烦。”
说话间七人已经来到山顶,俯视着下边巨大山谷中的女真族群。
“行动吧。”陈远望淡淡说道。
黑水靺鞨是长白山区女真人最大的一支,他们的活动区域已经开始向南扩展,甚至已经多次越过了鸭绿江,屠戮了高丽国的不少村镇。
高丽国军事积弱,根本无法阻止这群来自高山上的野蛮人,急忙由国王派出使臣向大颂求助。
彼时的赵匡胤亲率大军连年征战,荆湖、蜀地以及江南的大片国土被其收入囊中,但从上到下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役夫士卒,都已经是强弩之末,急需修整,大颂百姓也无力再去承担大型战役,为了应对来自北方的威胁,赵匡胤已经不忍再让兵将们跨海去帮助邻邦那个小小的附庸国而厮杀了。
所幸大颂开国不仅靠的能征善战的武将,还有更多文臣谋士为他出谋划策,以晋王赵光义,独相赵普为首的政事堂召集百官,连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最终向赵匡胤献上一策,令赵匡胤拍案而起,惊呼道:“吾有诸位,可比大唐之天策府!”
长白山上的女真人并不知道,这道将会惠及大颂百年的绝世谋策,马上就会让一场泼天灾祸降临在他们的头顶,从而始十数万人被迫西进,跟辽国的契丹人不死不休的争斗无数次,才终于在龙江道站稳了脚跟。
黑水靺鞨的大半女真人都聚居在庞大的山谷中,已然开始有些拥挤了,无数的兽皮帐篷,地窝和简陋的木屋掺杂其间,来来回回的大人孩子都是忙忙碌碌,手中永远有着忙不完的活计,女真人并无固定的用饭时间,家家户户都随时煮着蘑菇野菜肉汤,不管是谁饿了,随便找家进去,从怀里掏出些山林间寻来的各种食材,一股脑就丢进去,唏哩呼噜吃饱了,拍拍屁股就走。而主人家的女人可能就在火堆旁边抱着孩子喂奶,但是彼此却都习以为常。
斡仁盘腿坐在萨满专属的神帐中,眉毛拧成了川字,看着眼前熊皮褥子上散落的几块鹿骨,久久没有做声。
哈尼和法加库轻轻地旁边敲着神鼓,晃着法铃,香炉中的松香散出袅袅白烟。
这是黑水靺鞨的三位大萨满,不仅是亲兄弟,且全都是出自孛术鲁部,因此这时的孛术鲁乃是女真族实际的主支。
萨满教与天地灵气的沟通与颂人的天人合一也有相似之处,但是毫无系统理论归纳总结,所以能够通过冰泳,雪埋,绝食等残酷的方式硬生生去激发自身吸收天地灵气,且能存活下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成了萨满。
而斡仁三兄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虽然年龄都过了一个甲子,但是依旧头发乌黑面无皱纹,看上去都是三十左右的壮年模样。
斡仁叹了口气,伸手在褥子上一拢,那几块经过磨制后造型怪异的骨头就被收进袖筒:“看不透,苏内(女真人对灵气的叫法)总是被一股怪异的力量扰乱,我已经连占七次,每次结果都是一样,看不出到底是凶是吉。”
哈尼与法加库唱诵完最后几句咒语,将手中的法器都小心翼翼的摆放整齐。
“哈尼的噩梦越来越频繁了,我也接连去了几次祖地,还是只有那两个字,离开。”法加库说道。
“离开,是让你不要惊扰祖先,赶快离开?还是祖先在警告我们,离开此地?”斡仁缓缓说道:“附近容易发生雪崩的山坡,我已经让劾里钵组织人手,日夜不停的巡视,不会再像前年那样了,可是除此之外,咱们女真人还能遇到甚么灾祸?江那边也去过了,虽然土地不算肥沃,可是比这雪原中还是好一些的,我们也可以继续向南而进,那些高丽人根本抵挡不住我们的长刀和弓箭。”
“但是,为什么?离开,到底是什么意思?”斡仁再次陷入沉默。
扎亲是自家年轻一辈的老二,大哥在一次狩猎时失足落下山崖,父亲后来也染病而死,从此自己便担负起了照顾五个弟弟妹妹的重担,加上叔伯家的照顾,勉强才和母亲将弟妹们抚养长大,而今三个弟弟俱都孔武有力,两个妹妹也能操持家务,特别是上次随着部族在鸭绿江对面掠夺抢杀,他跟三个弟弟掳了两个高丽女子回来,轮流蹂躏了三天三夜,最后杀了烹食,一家人吃的油光满面。
他一边回味高丽女子的柔嫩肌肤和香滑的肉质,一边检查自己和三个弟弟的弓箭和装备,准备跟着大叔组织的狩猎队进山打猎,大叔说了,这次只要打回足够的猎物,他们还能得到一次过江的名额。
“都别偷懒!要是还想要高丽女人,就要听我的话!”扎亲呵斥道。
三个弟弟连连点头,眼神中全是野兽般的光芒。
扎亲正要带着弟弟出发,忽然偏头看向一边,那个地方本来没人的,现在却忽然站着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却提着根比她长两倍,看上去就无比沉重的铁棍,衣着打扮和女真人完全不一样,连皮袍都没有套,就是身单薄的红色棉质劲装。
扎亲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下意识的刚咦了一声,那小姑娘便跳了过来,手中铁棒只是一扫,三个弟弟的脑袋就一齐在他面前爆裂开来,脑浆和血液溅的他满头满身都是。
扎亲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冒着白气的人体组织,又抬头看向那根砸向自己脑门的铁棒。
“电母”丁晃拎着手中的紫引棍,看到女真人跳上前去就砸烂脑袋,根本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老幼还是青壮。
相比之下的虬髯光头大汉“雷公”康震却温柔了许多,虽然手中的水磨九环镔铁禅杖重达百斤,但是他口中不停的念诵佛经,在山谷间慢慢前行。遇到老弱之人才一禅杖杵过去,只是点碎对方的胸骨脏器,留了个全尸,若是有青壮挥刀看来,他只是脚步一错,便出现在数丈之外,继续杵死那些明显年老无力的女真人。
“雨师”阮念潇侧是一脚踢翻了旁边正熬煮热汤的大锅,腰间两支一长一短,材质如同青玉般晶莹的双刺持在手中,灵气从刺尖透出,将滚烫的汤水化作无数滴四下溅射,每滴灌注了灵气的汤珠毫无凝滞的就将身边数个女真人的身体贯穿。
“外边什么声音?”远处的惊叫和惨叫顿时引起了三大萨满的警觉,外边的部落卫兵未经允许就冲了进来,跪在地上急声说道:“三位萨满大人!山谷里来了外人!正在屠杀咱们的族人!”
“哈尼,法加库!速速随我出去会一会敌人!”斡仁一手握着神杖,一手提着神刀,沉声说道。
只是他刚走出帐篷,就看到外边站着一个颂人打扮的中年文士,背对他负手而立,旁边躺的十几名护卫生死不知。
那文士转过身来,眉目不染尘色,三咎美髯更添文雅之气。
“大颂参政知事,陈远望。今日不请自来,多有冒犯,还请萨满原谅则个。”
陈远望微微躬身行了礼,随后就满面含笑,对周围的厮杀声恍若未闻。
哈尼默不作声,他修的乃是思想魂,所以自小就割了舌头,毒坏了声带,但是性格却最为暴躁,他看到族人被屠杀,手中神鼓一转,就向陈远望冲将过去。
“你的对手是我。”寒冷的山谷中忽然生出一阵温暖的春风,十二枚碧绿色的柳叶飘舞在哈尼身边,只是一瞬间血雾乍现,哈尼鼓槌狠狠敲在神鼓鼓面,沧桑久远的鼓声想起,单薄柔软的柳叶被蕴含灵气的声波震荡,快要纷纷落在地面上时,却又被那股春风抚起,然后聚在一个同样文士打扮的颂人身周,游而不散。
“柳咏,今日愿用柳叶画眉刀,会一会哈尼萨满的鼓灵之术。”柳咏只是短髯,比起陈远望少了一些文气,多了些市井勾栏的胭脂气息。
法加库沉稳许多,心知对方已经是有备而来,未等斡仁开口,也走上前去,身上十二只被神带系在腰间的铃铛纷纷作响,杂乱中却有着摄人心魄的韵律。
“崔默,姚青梅,今日有幸与法加库萨满一战,我二人自小修习合击之术,还需萨满知晓。”崔默和姚青梅是夫妻,向来都是合击合退,不管对方人数多少。
法加库点点头:“此处有些逼仄了,且巡一块空旷场所,颂人对于苏内的运用,本萨满也是好奇已久,希望二位不会让我失望。”
哈尼已经和柳咏且战且远,法加库回头看了斡仁一眼,这才跟崔默夫妇向远处走去。
斡仁看着其余几个正在屠杀自己族人的大颂秘卫,心中并无所动,在他看来死亡只是另一次轮回的开始,在自己无力去阻挡的时候,那就是天地之力的伟力在运行。
只是。。。。。。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斡仁疑惑的问道:“我占卜了很多次,但都是非吉非凶,按理说,你们来这里杀人,该是为凶,但是为何,我刚刚耗费灵力在识海中再次占卜,依旧还是难解?”
陈远望叹了口气:“萨满的疑问,请恕远望难以详实解答,只因对天地的感悟不尽相同。”
“不过,远望倒是可以告诉萨满,或许人为之力,占卜尚且能算出些许端倪,但若果这件事情,乃是挟天地之势,可改未来亿万万人之命运,以斡仁萨满的实力,能算出其中一二么?”
陈远望话音未落,斡仁瞳孔中便散出一道神光,随即一口鲜血吐出,却面带笑意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来来回回踱步走了半晌,忽然将左手中的神杖抛给陈远望:“将来女真人不会再以孛术鲁为主支,但是希望数十年后,陈大人能为孛术鲁留下一点火苗,颂人以左为尊,以文为尊,这只左手神杖正是代表文意,我愿意献给大颂官家,作为蛮荒民族对贵国的敬意,但是我的右手神刀,必须要为我死去的族人而挥,待你杀了我,才能取回!”
陈远望没有料到这个萨满竟然真的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看到了后世之事,他郑重的将神杖收起,本来空着的右手中忽然从地上积雪下的冻土中吸取无数尘埃,瞬间凝结成了一把锈迹斑驳的长剑。
“请允我再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吾乃大颂秘卫之首,‘尘先生’,陈远望。”
陈远望拱手行了执剑礼后,再次抬起头,一双眼睛中尽皆是落日荒漠般的昏黄之色。
“尘归尘,土归土,且由后辈陈远望送斡仁萨满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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