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城北靠与青丘山相接的次峰徒壁峰,峰陡峭如刀劈,峰后斜坡缓缓而下,与日出时看到的大雪山之间形成一个凹面,那大雪山便是高不可及的青丘山,我们在路途看到的邦灵在城东的青丘山脚往后退进很远的地方,从西面刚好被徒壁峰遮挡着。城分东西南三门,东西两门为侧门,连接平原两边,南门前辽阔的平地斜坡向前斜斜伸展十余里后,突然被一个深不可测的断谷所终止,断谷下面的群山相形之下渺小而低矮,我们在路上看到的正是城中部南门方向。斜坡在大雪灾发生以前是缓缓向下伸展的梯田沃土,两侧还有村落人户,雪灾降临,梯田和村落都消失了,只剩下墙内饥寒的扶桑城。沿城墙而流的天然护城河河水源头就在霓河的膜苔平原码头上游不远处,河水穿过膜苔中间流到峡角湾,把峡角湾与城墙之间凹进去的邦灵所在地弧线形划出一个扇区,再沿着城墙缓缓流淌至青丘山脚下,经悬壁、天陷阶崖底、过了赤原北后流到虹河里面。三门三座吊桥通连外界与主城,东西两门很少打开,只留南门在偶尔开市或有情况时通行。
在雪灾降临之前,城外宽阔的平地水草丰茂,喂养着市民生存资源的兕羊、羬羊和马匹,如今,长年恶劣的严寒使这些动物在黑齿国几近灭绝。从我们上来的西面北转过去,连绵几百里,直抵青丘山悬壁下。东面从南门走五十余里直抵两面山高入云,仅六百米宽度的峡角湾,爬上峡角湾玉瀑顶,方圆百里的膜苔平原青草遍布四野,牛羊满地的景象会让你惊得目瞪口呆,可这一切如今都已成冰雪的世界,膜苔东面的冥河码头也已荒废,穿行于大平原热闹的商路早已无迹可寻,再也看不到它原有的繁盛。膜苔平原左面,玉瀑顶的拐道是上青丘山唯一的险路,不从这儿上去,就要折回雪林北方边界,再绕道经过赤原,沿冰谷的天陷阶走。
一路风雪来到南门口护城河边,我们都没遇到人为阻碍,洁白的雪原、静静的护城河、宏伟绵长的石墙和行走平原一览天下小的雄壮更没让我们产生丝毫戒备森严的感觉。
离护城河渐近,城门吊桥上人迹稀少。
桥上几匹高头大马甚是显眼。左侧白色吉良背上骑着一个和我年龄相仿却风度翩翩的少年,另外三个中年模样的家丁依次挨着她排着。快到跟前时,我们和少年下到地上,那自称翎公子的少年解开金丝狐绒披风搭在马鞍上,将泥色圆顶白毛嵌边絮帽递给随从拿好,才微笑着走到我和云心面前,相互欠身施礼完毕,相逢恨晚地拉着我和云心的手抬头细细打量,连连叹道:“日盼夜盼盼望你们,终究是来了我却还不知道,害二位吃了这么多苦,抱歉。” 云心又是抱拳,又是欠身,连连回礼:“哪里?哪里?惊动公子亲自前来,是大大的不敬。”我只是惊得哑口无言,心想天下竟这等标志的人物,也十分自惭形秽了。
“恰巧我昨晚赶到姨父家便接到你们已快抵达的消息,二位久等了。”翎公子爽朗地哈哈大笑,“天寒地冻的,不是说话之处,走,到城里再慢慢叙谈。”说着,令随从拿来两套金貂皮袄和厚绵带风帽披风给我和云心御寒,“季炀姨父叫我带来给你们用的,快披上吧!”翎公子执意要我们先上马了,我不安地把云心抱上马背,再爬上去坐在他后面。翎公子整理好一头青亮的丝发和银线精织的凤纹冠以及精蚕丝镶绿钻抹额,披戴好金丝狐绒披风和絮帽,跃上了他的吉良,两马并行,一起走过桥越门而去,行约三四里,二十几个人自对街向我们走来。“是姨父的管家丁七来迎接我们了,先下马吧!”翎公子说着便跃下马背。我和云心也下来跟着他往前走,早有人过来把马牵到边上去了。与来人相遇,行礼毕,我和云心默默地随他们穿过瓮城往季伯府上去。
背街而建的三层石屋栋栋相连,并无多余空隙,街道相隔五六百米的距离分出一条隐蔽在难以分辨的石门后面、铁锁森森的支巷绕到屋子前方,门两侧窗户宽大,门楣、门扇和窗棂多是粗旷的狩猎或牧羊图案,与笨重的石墙相得益彰。正面相对的两栋石屋与左右塔楼一起,把中间围合成封闭的石坝庭院。一楼石墙仍保留青丘山地区石头原有的赤黄与宝绿相间的颜色,自两层以上均涂盖白色,塔楼和正屋厚厚积雪的白顶下,围绕房屋一圈黄石护墙上紧密排列着垛口和了望台,连窗户都像窄小的探哨口,塔楼后墙的朝门贯通每个相邻院落而把两个支巷连接起来。这更像堡垒的四合院落整齐分布在扶桑城所有街道两侧,千篇一律、毫无变化地把街道封闭起来,并且随支巷深处层层叠叠地延展,直到与另一条街相接,因此北境城永远是陌生人的迷魂阵,也是历代侵略者的死亡谷。
绕街穿巷到季伯家时,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季伯带家人在门口迎接,过了厢房朝门和别致的小庭院,经偏门进客厅,我们把皮袄、披风和包袱等放到里间屋子之后,才出来相互礼让地坐下,有人端来瓜果茶水。季伯的两个儿子季栾、季磬赶在午饭时分从外面回来,家人齐聚,宾客不分彼此在二楼大堂用餐,季伯挨丁七坐在上位,季伯身为国相时,丁七是季炀兄弟相称的侍卫,后来因为季炀的开放膜苔通商口岸、开放扶桑城、为难民向他国寻求外援等一系列主张与朝中大批保守派政见分歧,季炀愤而辞去相位,闲养于家,丁七拒绝了王爷肭仂坶的拉拢,也弃官追随季伯左右代任管家一职。饭前三杯热身酒,这是扶桑城的待客之道。季伯特地取出从苍玉城带来的特产——一直舍不得喝的玫瑰花酿。我俩虽不甚酒力,可盛情难却,三杯过后先吃了点饭菜,在座的更是海喝起来,挨个给我和灰雀仔敬酒。半圈没走完,灰雀仔就醉倒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看看吧!这是我新梳理的请愿书和开放国门的利好分析及新政措施纲领,就这几天定要把它呈给王上,”伯母吩咐左右搀扶云心到卧室去休息时,季炀将手里的一叠纸递给季栾。
“国相府的匾额才摘下几天,姨父都自身难保了,还要为开放扶桑城和整个黑齿国境据理力争啊?”翎公子问。
“为国为民,自当尽心竭力,望能早日脱离困境,”季伯的慷慨激昂使他仿佛恢复了年轻时的精神气概。
“或许我可以先和雯珊公主透透信息,看看国王是什么想法,”季栾对父亲说。他和长公主肭仂雯珊从小青梅竹马,情愫早生,国王也有招赘之意,肭仂、季氏两家自是赞同这门亲事,季栾和雯珊公主早已暗中相许,发誓互不辜负。但季炀的愤而罢官使两人渐上日程的婚事给耽误了。与国王交恶,季炀对他们年轻人的事情似乎也不再那么上心,甚至露出反对的意向,季栾看在眼里,却不敢直面询问,只得旁敲侧击来试探父亲。
“我堂堂一国之相,办事岂容女子插手?”季炀怒目圆睁,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请愿书,把它转递给季磬看。
季栾呆坐半晌,沉默不语,心里却念着自父亲辞官后便未曾得见的雯珊公主,或许和她的那些甜蜜日子往后不会再有了。
“最近在扶桑城出现一个周游各地的行客莫江,自称是允川堂白晋成堂主的朋友,可没人知道这白堂主和他的允川堂是什么来历,他们对扶桑城民的疾苦非常想了解得透彻,那位莫江似乎也在有意和我接近,”为打破尴尬的局势,丁七赶紧转变话题告诉季伯。
季栾接口说道:“我也听到一些允川堂的闲言碎语,特意查了该帮派的来历,这个允川堂之名并非空穴来风,早在十巫部成立之初便已经有了同名的帮派,后来被十巫部的巫咸部收编。”
“就现在的情势,为了不惹火烧身,万不可贸然接近这种来历不明的江湖组织,”季炀劝道,“暗中跟进消息即可,追查地图和……”季炀不经意地看看我,清了清喉咙,“切莫妄动。再说王爷肭仂坶那双眼睛一直虎视眈眈地候着我们呐!”
“大快人心的消息,放瓮亭刚刚经历一场战事,凿氏父子联合竖亥法师干掉了息灵王最得力的助手逵戊珥。可并不都是好消息,鸿阳坞落入敌手后,完全与外界隔绝,无法知道里面的情况,”丁七看看我,他不明白我也亲历了那场战事的核心旋涡。
“这或许只是灾难的开始,”季伯先是皱了皱眉,继而又笑着摇摇头告诉丁七,我和云心就是刚刚从放瓮亭的混乱中过来的。
“哦!——”丁七惊愕地看看我,渴望知道更多放瓮亭发生的事情。
“息灵王侥幸逃脱后,躲到了鸿阳坞,”我长话短说地告诉在座的各位,“法师和凿将军他们正考虑如何应对,”我隐瞒了龙涎庄面临的危险和可能遭受的浩劫,他们也并不追问。
“接到消息说你们会绕道走赤原去青丘山,我还让两儿子到天陷阶与二位汇合呢,”季伯叫家人给我斟酒,“你们为何要往这面走?想来法师也曾告戒过你,最不该接近的就是扶桑城吧!”
“不能再喝了,”我捂着杯口不让他们再倒酒进去,“谢谢季伯如此厚爱,不意惊扰家人的,却烦劳长辈们多费了心。”
“嗨!可别这么见外,你们能来就已经很不错了!”翎公子说,“我告诉姨父你们会走这面,他偏不信,还好我早有准备。”
“要不是你那固执的妹妹坚持己见,闹着要你来扶桑城等,你不也直接赶到天陷阶去了吗?”季炀哈哈大笑,硬把酒给我倒满。
“恐怕未必那面就安全,我们从天陷阶回来,一路发现黑暗阴影悄无声息从西边伸到北方来了,”季栾告诉父亲。
“这样?”季炀惊异地看看两个儿子,露出错愕的夸张表情“‘雪域合围战’之后,北方的道路一向清静太平,申虞公的势力再没有越过天陷阶。黑暗阴影从何而来?”
“也许正如兄台所言,如果西方的势力没有影响到扶桑城,那黑齿国王和申虞公就不会暗中勾结了。”我抑制住激动的情绪礼貌地问,但想到北境城的流亡者——或者他们的国王——对付四个同学的手段,陈永和刘富宽的悲惨遭遇,又急切想得知周雨江和周培江处境如何,还是大失了平和的风度而显出咄咄逼人的语气。季磬看我脸被憋得通红,赶紧举起杯子要和我干了,“互敬,互敬,只是照这样喝法,非得烂醉如泥不可!”我笑着回答,和他一饮而尽。
“不要紧,醉了更好睡个天昏地暗,” 季伯打着圆场劝我,拿过我手上的空杯子倒满,又要和我共饮一杯,“为什么?翎儿一直没告诉我你和他们四人之间的关系,莫非你们认识?”
“蒙季伯盛情,实不敢相瞒,陈永、刘富宽和二周与我相携着同行,到沿城后才分道扬镳,得知黑齿国的流亡者以四个朋友与申虞公作交易,又在放瓮亭发现两位朋友已经罹难,另两位周姓朋友下落不明,为探寻真相,我不得已拖着灰雀仔冒险改道扶桑城,适才因急切失态,言语不敬,还望季伯和几位仁兄见谅。”
“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照这么说来,只怕那两位落入流亡者手中的朋友早已经越过石矶岭,进入蓖箩国境地了,”季磬看着我叹息道。
“你所虑及是,不过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得而知,不如且安下心来,改日带你去见王上,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无论如何,出卖你的绝不会是我季炀,更不用说和申虞公做什么交易了,”季伯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家族历来就不会去强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国王肭仂袓班宁愿和申虞公有瓜葛也不愿开放国门,若非力谏不听,我也不至于辞官回家的,更不会一反初衷做出违背心愿的事来。我也为你们朋友的遭遇深感愧疚,怪自己没能及时关注发生的事情,使不幸步步演变成你所知道的这样。”
“想来这也怨不得别人,也许是我们该有此一劫,只是朋友的罹难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的,不查个水落石出怎么肯甘心呢?”我难为情地握着杯口,感觉有些语无伦次了,“季伯之言令晚辈惭愧万分。如果我和云心的到来累及季伯和家人,我岂不要犯下弥天大罪。”季伯爽朗地保证说不碍事,好歹他是旧臣元老,面子还多少管点用。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席散后,我被安排在左塔楼三楼休息,我的包也放在离床不远的柜子上,浴盆里早已经备好热水,洗完澡,换身衣服,把脱下来的洗了挂炭炉边烤着,才倒床大睡,顿觉十分疲倦,昏昏沉沉,晚自习的喧嚷还未散尽,“念出来,念出来,”我喊到。“什么?念什么?”刘富宽问,我才恍然记起那是个空白的纸团,它却捏在我手里。“把它给我,”唐仁平拿着一个火机喊道,想从我手里夺那纸团。“不行,你会把它烧掉,”我紧紧地拽着不肯放手。周雨江他们拥上来要抢,我便开始跑,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你们这样闹,还让不让看电视了,”任开富把正在追我的一帮同学全拦在那里,“学生会的来了,”他见挡不住大家,便叫道。“都这么晚了,谁会来检查,快让开吧!”王泽鸿双手提起任开富,把他扔到桌子另一边。这时,钟声在耳边回响,我们都惊呆了,愣愣地看出去。“是下课铃吗?下课了,下课了,”李芳说着,同学们乱哄哄地收拾书本。“我听到过,这是林庵寺的钟声,下课铃哪有这么幽深的……”我还没说完,同学们哄闹着挤出了教室门,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不知如何是好。“醒醒,我们走了,”一个声音在耳畔回响,我恍恍惚惚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寝室的床上,左顾右盼,寝室也空无一人,“他们去了哪儿?不用上课吗?是不是在外面晨练,或者是周末,都玩去了吧!”我心里念念,突然想到今天要去阅览室的,便噌地坐起来,细纱萝帐外的窗帘透着的白光把思绪拉回到现实,想起自己所在的扶桑城,穿戴整齐出了房门,回到一楼客厅,翎公子和季栾、季磬正围着看一本书。
“这么早就起床了,不多睡一会儿?”翎公子问。
“早吗?”我看看三位。
“刚天亮呢!我们也才起来,”季栾笑着把书合上,“昨晚你那位朋友可好玩了,死活不肯先去睡,我们席散下来时,还在和母亲、婶婶等在客厅嘟嘟嚷嚷地说过不停,天南地北的都被他说遍了,隔不一会儿就问你是不是休息了,还倔强地说肯定你也喝醉了,要去照料你。
“天啦!云心……以后万万不能让他喝酒了,”我惊讶不已,“他还没起床吧!”
“我起来就去看他,四仰八叉地爬在枕头上睡得正香,左手脚掉下床沿,右脚掌压着另一只枕头,收好他的手脚,我把掉到地上的被子重新给他盖好。给他把前夜的洗澡水倒掉,估计他洗了澡上床,从昨晚躺下就没醒过,卧室里烧着炭火,不敢关严实窗户,幸好他是和衣而睡,要不非冷坏了身体。”翎公子接过书放回桌上。
“噢,这些日子可苦了他,从和他认识到现在都没睡过一次安稳觉了,就随他吧!”
“我们去看看他吧!不会惊扰到他睡觉的,”翎公子说着,便抢先往前走,穿过庭院小径,再转到池塘后面树木掩映的三层独立的碉楼样的房子。一进门便可见那完全是女儿家的闺房,妆台几案、轻纱绫罗、珠帘翠屏无不精致典雅,淡淡的胭脂香味弥漫其间,翎公子告诉我那是他妹妹回外婆家来时用的卧室。云心合衣依床头躺着,半袖掩抱胸前的枕头,半袖插进蓬乱的头发,被子一半盖在脚上,一半卷在地板。我原本讶异于他们竟然把灰雀仔安排在这么清幽洁净的女子深闺,但看他那一头乱发掩饰不了可爱的脸庞,清眉润额、红腮朱唇点缀的略为收敛又略为随意的半卧睡姿丝毫不减闺中秀色,疑云顿逝,仿佛便是此间的主人了。
“多美妙的一幅半卷纱帘半卧眠画卷,”季栾赞叹着面对妆台前的银镜看了看,得意地摸摸俊美的下颌。
“把它画下来,”翎公子叫季磬一起满屋子找东西,季栾抬来方桌安放在床前。笔墨纸砚很快摆上了桌子。翎公子拉我过去,站在桌前,把毛笔递到我手里,“这,得你来。”
“我?哦?”我踌躇地握紧笔杆,“画得好吗?”
“就水墨而已,不着色,任你发挥,更没有谁干扰你,”翎公子劝道,“看过你的墨迹,相信没问题的。”
“你倒是快动手吧,我们也都小声些,把他惊醒就没得画的了,”季栾把笔洗挪到右桌角挨研剩的墨锭放好,拉了拉纸面,将镇子重新压住。其实我也想为云心留下这场景,算是长久的纪念,便不再推辞,也不再追究翎公子所说看过我画画的谎言,笔墨刷刷地在纸间游走起来。季磬去添加木炭,把火重新烧旺,季栾和翎公子便到挨墙的书架上翻看陈年的曲本,还轻声哼哼起来。我却是专心至致,笔墨间点染挥洒,更觉意趣盎然,三人时不时凑过来看我的进展。从窗格透进屋子的阳光自墙上移到地面,挨近窗户,巳时过半,以为云心伸展手臂就要醒了,谁知他竟翻身侧对里墙,插进乱发的手顺势搭在床头花格间,一手反过来将枕头扔到地上,依然沉沉地睡着。还好我已经画完,再稍作润饰,放下笔,松了口气,三人连连点头:“就是了,就是了,多美的画。”
云心揉揉眼睛,四处张望着翘首坐起,光着脚丫子跳下床,发了一会儿愣后,好奇地打量闺房的陈设,跑到梳妆台前,时而拿起木梳梳头;时而抹抹腮红;画画眉笔,弄弄发簪、钗子;抹抹这样又戴戴那样,惊喜地在闺房里窜来窜去,镜前照个不停。眼前的一一试过之后,才发现我手里的画,接过来看看,敷衍了事地说画得多差,墨色不对布局不对把自己也画得四不像,随手将它扔在桌上,便又去摆弄那些女孩子的玩意。我们都笑他那么娟秀,面色娇好,只稍许打理,女孩儿的模样便成了八九分,干脆改做姑娘吧!于是都乐了,要帮他绾头发、配首饰、修眉毛、着眼影、施脂粉、涂唇红,翎公子便到妹妹的厨柜里找合身的衣裳。云心只是不依,故意撮乱头发、弄花脸,把那些脂粉盒子、花样坠饰等一股脑儿扔在地上,依如小乞丐的样儿裹着那身破衣烂衫跑出屋去。我们也都笑着跟在他后面,刚到走廊,听得檐下丁叔喊吃早饭,这才发现确是饿了,便一起来到昨晚吃饭的二楼。
我们在季伯家吃吃睡睡地休息几日,似乎又回到了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季伯告诉我们他见到了流亡者的首领核桀荼乌和达尔干,也大概了解了我们同学的遭遇,恐怕与我和云心料想的不太一样,正好也和他们约定了一同上朝向国王请愿。约定的日期临近,季伯带我和云心去王宫面见肭仂祖国王,只有季磬季栾兄弟、丁七和五个家丁跟随。转到第二个街口,流亡者早等在那儿,与流亡者汇合同行不过两条街,便自街的尽头出现一匹红棕色高头大马,马上赫然坐着金甲银袍、黑色披风的人,马蹄不紧不慢朝我们走来,一簇甲胄闪闪的士兵出现在他后面,接着是两队,三队,像湍急的潮水越过他向前奔涌。流亡者赶忙阵列如一堵墙挡在我们和对方之间。然而随着对方嗖嗖嗖出鞘的刀剑声之后,堵在前面的流亡者大多数逃进了街巷各处,只剩下带头的核桀荼乌和达尔干等十余人。看热闹的城民自然是一个不剩,原本探头探脑的沿街门窗也已紧闭,士兵们在距离流亡者不远处停下待命。
“啊!核(hu)桀荼乌,那伪装和尚、又变成乞丐的独行客,到底还是露了馅儿被你抓住了?快把他交给我吧!”那人慢慢到了跟前,才笑着对核桀荼乌说。
“肭仂坶大人,其实我们一直在想,蓖箩国靠申虞公到底能光复得了吗?饥饿的人会不会因此得到永久的安宁?请原谅我们改变计划,不把他交出来让你送到申虞公手里受他折磨,”核桀荼乌喊道。
“看来你也听季大人的劝告,信了复国的预言吧!不过就你和达尔干?活得人模狗样的,还做白日梦?哈哈哈哈,如今蓖箩国小王子已是没了希望,别说他不在,就算在,只怕也是乐不思蜀了吧,国?你俩的国?”坐在马背上的肭仂坶大笑不止。
“不,不是一两人的国,是一国的国,” 洪亮的喊声之后,从我们后面突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现在是两人了,等着瞧吧!蓖箩国的同胞们并没死绝,还有更多人会站出来,”他快步走到核桀荼乌和达尔干身旁,三人带头并肩挡住兵士。
“仝袤兄弟,” 核桀荼乌惊喜地紧紧拥抱来人,但现实容不得他们叙述过往、追忆别离,也容不得我走过去询问他关于陈永和周雨江等朋友的情况,尽管我知道仝袤是和他们四人同行的。
季炀的人把我和云心围在中央保护好。
“好啊,又多了个逃跑兄弟,” 肭仂坶依然笑着,“一个是不顾朋友生死临危而逃;两个是毫无主见被说动了心,看来复国有望啊!”
“逃没逃,天知道,”仝袤有些歉意地看看人群中的我和云心。
“不过要辩解也自有辩解之处,”肭仂坶抬头向我们这面扫视着走几步,后面的兵士也跟进点。见在面前的流亡者毫无退怯之意,肭仂坶勃然大怒,下令手下将士将核桀荼乌、达尔干和仝袤等人尽数绑了。十余人也不退缩,而是更坚决地站在那里等着士兵下手。
“肭仂王爷,你兴师动众不就是为了我季家吗?犯不着对核桀荼乌等人大动干戈,他们与我季家毫无干系,只是碰巧也在这儿罢了,何必牵连无辜?”
肭仂坶看看核桀荼乌:“季大人爽快,我就不能扭捏,不妨卖过人情,快带着你的人离开这儿,”核桀荼乌叫达尔干带着同伙散去,自己和仝袤站到了季炀身旁。肭仂坶驱兵把我们铁桶般团团围住,跳下马背走到季炀跟前,从怀里取出王令昂首念道,“奉大王命,拘拿私藏外客,并与流徙分子勾结的叛逆季炀同伙。”
肭仂坶将大王旨意在季炀面前晃了晃,随即收回怀中,笑着欠身道:“委屈季大人您了,请吧!”这始料不及的罪名令我们有些惊惶失措,季氏兄弟、翎公子和家丁立即驱前几步挡在父亲前面,拔出手中的兵器,准备作出最大的牺牲与肭仂坶王爷对抗到底。肭仂坶后退几丈开外,举举手臂,从分开两边的兵士队伍中哗哗跑出几百弓箭手,整齐划一地在前面排成几组横队。肭仂坶喊道,“敢抗王命者就地格杀,”弓弩响,箭上弦,霎那间风雨骤至。
“有人诬蔑我等谋反,看样子只有拼死突围出去,亲自面见大王以洗清白了,”季磬说着,举起手中的刀,家丁们也随着他把兵器横在面前,跟随他一步步往前移动。
云心对季炀喊:“季伯快制止他们吧!肭仂坶亲王本就来者不善,若是反抗,不就是抗法叛逆,正中下怀吗?”
“站住,”季炀从震惊中被一语道醒,赶紧喝止季磬众人,“把手上的器械全部放下,退回原处,这样胡闹只会铬得个反叛的实名,葬身箭雨也罪有应得,即使侥幸突围出去,见了国王还说得清楚吗?”大家也有所悟,将手中的刀扔在地上,退回原处站好。
“还是季大人顾虑周详,否则就不好收场了,”肭仂坶说,“我只是奉命抓人,有没有罪,定什么罪是大理寺和刑部的责任,要怎么辩解到了庭上理论不迟!”
“多谢王爷提醒,犬子年轻,行事冲动,还望大人不计较才好,”季炀扫视一圈随行,“我和亲王走便是,不过再卖我一张老脸,别为难了这些无辜的家丁和朋友们,让他们散去吧!”他话音未落,人群里即刻喧嚷起来,都坚持要和季大人同去大理寺,若真被横加罪名,愿意与季大人一起承担。
肭仂坶示意弓箭手退去,独自走到季磬跟前,抱着手,昂着头凝视他的眼睛,仿佛两火交并,沉默的时间不长,季磬还是心慌意乱,很不自在地放低了视线,肭仂坶伸过右手摊在他面前,言语沉缓地说:“把东西交给我吧!不交也是要被搜出来的,何必呢?”
“什么?”季磬佯作惊讶,不知所措地看看父亲。
“给亲王吧!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点点头。
季磬不情愿地从包里掏出那些父亲写的谏言和开放港口市镇的策略等递到肭仂坶手中。
“这就对了,”肭仂坶翻看一遍那些文字,随即退回去,把它们交给手下收好。“去给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他们解释吧!”肭仂坶说罢,大声嚷嚷,“除了五个家丁,其余人全部带走,”说完爬回马背,转身朝来路折返。兵士哗地自两边让开,上来把季炀父子三人和丁七用枷锁了,刀枪簇拥着我们往大理寺方向而去,没一个家丁退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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