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顾银韵又做梦了。
最开始她梦到季寰。
季寰衣衫狼藉、全身破烂,满身青紫的瘀痕,狼狈得像一个街边乞讨惨遭毒打的乞丐。
他蓬首垢面,灰头土脸。
脏污却掩不住他俊朗的皮相,和黑耀眼眸中郁沉不散的冰冷恨意。
顾银韵被他看的心中发凉,想要辩解些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梦中的她不受思想的控制,像是完全独立的另一个人,她趾高气扬地走到季寰身前,“嗟”了一声,丢给季寰半个干硬的馒头。
季寰冷笑,一脚踩碎馒头。
紧接着抽出长剑,眼也不眨地向她劈过来。
她惊叫一声,用手遮住头脸,那柄长剑却在落到身上之前,就化作雾气散去……季寰的身形也跟着散去了。
他始终盯住了她。
因此最后散去的,是他阴沉可怖的眼睛。
梦里的她被吓坏了,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可没多久一只温暖的手掌碰了碰她的肩膀,抬头一看,顾钰正温和地对她微笑。
“是谁欺负银韵?哥哥帮你报仇。”
她感到心中涌过一股暖流,于是握住顾钰的手站起身来,想要撒娇地拥进顾钰怀里。
然而顾钰倏然变了脸色。
边架起胳膊把她挡在身前,边冷脸指责道:“银韵,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
他温柔的面容渐渐扭曲,变得狰狞。
她瞪大眼睛,尖叫着把顾钰推远。血液上涌,心跳也如鼓槌般击打着耳膜,令她呼吸艰涩,喘不上气来。
踉跄后退的途中,她的后背撞进一片冰凉。
转身一看,那里站着颀长俊美的六皇子,他微笑着唤她“小皇嫂”,笑着笑着,突然呕出一口血来。
血液溅到她的面颊上。
她嗅到浓郁的铁腥味,但是很快,铁腥味悄然变质,恶臭的腐烂气息钻进她的鼻腔,给她的鼻子来了一记暴力重击。
她捂住口鼻,去寻那腐臭气味的来源。
却蓦地发现六皇子的半边脸颊上暗紫的斑纹密布,那斑纹生长扩散,连接成片,然后,面皮骤然塌陷下去,开始腐烂。
六皇子恍若未觉,仍笑着与她说话:“小皇嫂,你要是过得不开心,就来这边找我玩。”
他邀请地伸出手:“过来呀,小皇嫂。”
那只手已然腐烂成白骨骷髅,黏着血还沾着皮。
她吓出眼泪,捂着嘴连连摇头,眼睁睁地看着六皇子腐烂成一具血肉粘连的骷髅架子,哗啦啦散了一地。
“唔……”
她擦去惊吓的泪水,按着翻涌的胃部,脚踏黑暗调头就跑。
奔跑中,她的身侧掠过许多幻影,而那些幻影嘻嘻笑着,对她发出甜美诱惑的声音。
“银韵,过来,我不怪你了。”
“银韵,怎么这样看着哥哥?放心,哥哥永远是爱你的哥哥,永远也不会变。”
“小皇嫂,我新研制出了一剂毒,你想要试试吗?”
“小姐,院里的梅花开了,居然是粉白两色的。您等着,奴婢这就去摘一枝给您。”
……
她不敢停,一直跑一直跑。
终于,意外发生了。她一脚踏空,从高空坠落,跌进一处斜晖和煦、落叶翩飞的秀丽庭院里。
院中空气湿漉漉的,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
恍惚过后,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小了,而且正坐在一架秋千上,短短的两条腿刚好能踩到地面。
她左右望望,在廊檐下瞧见一位锦衣少年。
小少年长得很漂亮,就是不太高兴的样子,秀气的侧颜上笼罩着一层忧郁的阴影。
她还没来得及细瞧,身体便自作主张地从秋千上跳下,摇摇晃晃地跑到了小少年身边。
“大哥哥,你怎么了?”
她听见自己这样问道。
忽然间,她反应过来,这个梦境展现的是“顾银韵”的过去——不是她的,而是“顾银韵”的。
身体小小的女孩也不是她,而是“顾银韵”。
奇怪的是,对于这些记忆,她并不觉得排斥陌生,恰恰相反,她莫名感到亲切与熟悉。
特别是,当穿着红彤彤袄裙的小女孩说出“给我个面子”这句天真活泼的话时,她心中竟冒出了小小的赞许与认同。
那些赞许与认同就类似于——
没错,这正像是我会说的话。
她在这个宁静美好的梦里没能待上太久,眼前景物倏然变幻,她就被弹出到另一块记忆碎片里。
梦中场景大都是在红纱火舞的翊府。
那时的翊府还不像顾钰接手后这般冷清,它是张扬外放的,殿宇中金雕玉饰,回廊里穿梭着言笑晏晏的仆从。
她看见了“顾银韵”早死的父亲母亲。
美妇人的容貌与她先前在梦里见到的相差无几,只是更加年轻明媚,还会哼着悠扬舒缓的小调哄她入睡。
父亲的模样则是一个成熟版的顾钰。
下巴上蓄着一小撮柔软的胡髭,被她拔一根下来,便痛得龇牙咧嘴,仪容俊美的脸皱成一团。
此外,她还看见了孩童大小的顾钰。
他小时候胖嘟嘟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比起日后的聪慧狡黠,更多给人一种憨厚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上一场噩梦带给她的惊惧不安被一幕幕恬淡安适的童年画卷逐渐抚平了,她开始沉迷其中,并期待起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
岂料这时,意外发生。
正当她悠闲地行走在翊府的长廊,四周景物忽然闪烁着破碎,场景的变幻陡然间加快起来。
须臾时间内,无数个光影斑驳的画面闪过。
五彩斑斓的、绚烂自由的染料泼洒下来,将原本正常的人物、景物全都染成古怪诡异的色彩。
梦中之人——
青的、白的、红的、黑的……像是面团捏出来没有骨头的面条人一般,随意改变着形状,忽大忽小,千奇百怪。
她心中发慌,却被控制着不许闭上眼睛。
在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中,她甚至还看见了面容模糊的、她在原先世界的父母。
他们脸上本该是五官的地方,被三个漆黑的旋涡占据,父亲摇晃着走来,母亲怀里抱着尚是婴儿的弟弟,远远地站在门边。
父亲走到她面前,站定。
母亲也在这时看了过来。
他们用黑洞洞的“眼睛”注视着她,忽而在同一时间咧开嘴,饱含恶意地笑了。
父亲把雪白的枕头死死按在她的脸上。
那一瞬,他深渊般的笑容膨胀得很大很大,几乎占满了他的整个头颅,他说:
“再见,银韵。”
“爸爸妈妈已经不需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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