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行刑,总是带着别样的宿命之感。
熊熊的火光照着昭狱里一方小小的天井,明明灭灭的光,就像人起起伏伏的心绪。
这是给昭狱给所有死刑犯最终的优待,所有将死之人,都能在这里看到天空最后一眼。
此时“张废人”正被捆在这天井正中的刑台上,等待“处决”。
季如光带着雷敬,鱼绍玄一行,在四周严阵以待,坐等呼延氏的出现。
可呼延氏没来,一身净尘司小兵打扮的阿娜希塔却来了。
“这次,总算得上是你后院起火了吧!”
阿娜希塔把公主的难题说与季如光,看着他脸上极为稀有的惊讶神态,突然觉得无比畅快。
“老头,要我说,连长生天都看不得你一脸死水的样子,终于派了个人来降服你咯!”
但季如光瞬间又恢复了淡定,连身子都没动,只是用灯剔挑了挑一旁白釉烛台上的烛芯。
“公主的起居记录,别说你没带来。”
阿娜希塔拿出两本册子:“带是带了,可我已经看过,没发现有什么……”
季如光也不吭声,只是自顾自翻阅了起来,看得很细。
阿娜希塔有些好奇,送来起居册,便在一旁转来转去,肩上的巴努忍不住想要说话,也被她一把拿住。
然而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季如光将册子一合,起身便走。
“哎?这便得了?”
“公主的事,我必须自己去,你先回府,眼下府中还有一些没有清理干净的闲杂人,明日之前,公主的事情,一句风声也不能漏,明白吗?!”
季如光以最快的速度分别安顿好了阿娜希塔和雷敬。自己一人翻身上马,向着出逃的公主而去。
城西,阿含水边的兴寿坊,离公主府步行不到半个时辰,符寿安一定在那里!
“今天这雪,怎么下得这么急。”
兴寿坊桂子酒庄的胖大娘甩了甩纸伞,拐进了巷子。
刚走了几步,她爽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哎,钟儿她娘,听说你院里那间房租出去了?”
“租出去了!租出去了!”
“那感情好!收了租子,钟儿就能去瞧更好的大夫了!”
院子口的大嫂们寒暄着,还有卖冬饮的姑娘回家,叽叽喳喳的说笑着,各种细碎的声音,在雪夜即将入睡的巷子里碰撞。
声音渐渐歇下去,符寿安站在窗前,还盯着那道窗缝出神。
雪花带进了尘世的琐碎,也夹着寒气飘了进来。
符寿安突然觉得有些冷,这才将窗户关上。
一瞬间,屋里屋外两个世界,又隔绝了起来。
她坐回榻上,有些无聊的打量起了这间屋子。
屋子是玉清帮忙租下的,是间不大的北房,陈设简单,只有一榻、一桌,一个镶嵌在墙边的土炉子,尚未生火。
她从府中出来得紧张,身上除了一把防身的匕首,什么都没有带。虽然她知道只要挨到第二日城门打开,便能真的消失在永宁之外,但她也并没有打算真的从此离开。
因为,公主府里还有玉真玉纯,糕饼店里还有玉清,宫里还有她的阿娘。
昭天门大火之后,她看出了季如光的观望和迟疑,毕竟,每一笔交易都是涉及到双方的试探和冒险,只有都向对方迈一步,赌赢了,才会形成新的牵绊,这是赌徒的投名状,也是赌徒的惺惺相惜。
所以,她走这步险棋,就是为了推他一把,尽快促成交易,换他带所有人活着离开。
她在等着自己的投名状来找自己。
但符寿安毕竟刚经过了一次设计周密的逃亡,又在雪地里走了小半个时辰,靠着床榻,渐渐有睡意袭来。
可突然,她感觉屋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一阵强烈的寒气从土炉子里窜了出来,还有些淋淋漓漓的水滴洒了下来。
她心中警觉,起身靠近炉边,抽出一根木柴,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却又听见身后出现了一点及细碎的脚步声。
“谁!”
符寿安拔出匕首,立刻转身,沉声斥道。
阴影笼罩的门口,突然亮起了一点烛光,照出了那个熟悉的轮廓。
他果然来了。
季如光一步步靠近她,最终在一步之遥处停下,向前倾了倾身子,带着寒意的呼吸打在她额发上。
“现在离寅时尚有五个时辰,公主这道题,我可算解成功了?”
季如光一边说,一边按下她手里的匕首,抽出那根木柴,轻松的四下打量着,丝毫没有当臣下的模样。
“这屋子有点凉。”
他看了看手里的柴火,似乎有点嫌弃。
“柴火也有些潮了。”
说完,他竟从随身的背囊里拿出了一把干燥的柴火和一小包炭块。又将那些东西扔进炉子里,掏了火折子点燃。
温暖的火苗很快蹿了出来,让符寿安心里莫名一松。
季如光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往她足尖一扫。
“公主鞋子湿了,最好还是脱下来烤一烤,免得生病。”
“那……你转过去!”
季如光不以为意,径直坐在了炉子边,背对着她。
符寿安脱了鞋,将近乎麻痹的脚探出裙摆,发出一声暖洋洋的喟叹。
季如光无意间一瞥,余光看到那十个脚趾小巧而浑圆,在火光下被铺上一层暖色。为了多获取一些热度,还有节奏的轻轻晃动着。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却忍不住觉得……有点可爱。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虽然猜到季如光肯定会来,但她还是有点好奇。
“我翻了殿下的起居注,注意到殿下最近每日都点一样糕饼,名唤“武陵春”,恰恰在玉清家的后巷。”
季如光一边说,一边将那些潮湿的木柴,在火堆边围成一圈,这样,烤干了,还能再用。
“这‘武陵春’,做起来麻烦,制好后亦难保存,吃法上更要贴合茶、酪、蜜三者,须由店员每日亲送、亲奉。
同时,我发现殿下会挑店员来时招玉清陪你说话,她们同行时,玉清便收买店员,让她为你租房。
看着玉清的人,总归比宅内要粗疏,她便能找到各种机会,替你查验房子是否安全可靠。
房子租好了,我又忙于案子,时常不在府中。而内院,也已经被你搅得一片混浊,以至于范金刚必须换人。
于是,你便只等内院宫人大换血,新人诸事不熟的时候,趁一个狂风大雪天,行金蝉脱壳之策。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玉清现在应该还在府上吧?”
季如光说完了,借着火光看向符寿安,清晰的在她脸上看到了“暗爽”两个字。
“公主巧思,臣开眼了。”
“那你现在,还觉得我会是贪图父皇一点赏赐和好颜色,就又做起千金公主美梦的人吗?”
季如光轻轻一笑,摇摇头。
“不过我却还有句话想要问公主。”
这一句,季如光没有用“臣”,而是用的“我”。
符寿安有点意外:“什么?”
“公主不愿做千金公主的美梦……那公主想要的命运,又是什么?”
“我想要的啊,那可太多了——不当公主,当个普通良家子,嫁个读书郎,当个子孙满堂的诰命。
又或者是精习武艺,去战场上当个女将军,甚至去做个货郎,背着各色小物件儿,走街串巷……无论哪种,想必都各有各的风光,也各有各的苦处……”
符寿安说着,却又收回了看向火光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脚下:“但其实,这些,都不可能是我的命运。”
这句话说完,她似乎感受到了季如光正看着自己,于是索性抬头,大大方方的与他对视。
“我身负异能,且展露于万民之前,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那么我的每一种命运,应该都会与之相关,这是天命,可我要如何用这能力,却合该是我的责任。
我这般挣扎,甚至不惜去死,不过就是需要自己选择而已。”
说到这里,符寿安顿了顿。
“所以,季如光,你所说的交易,到底是什么?今日你也不用躲了,必须告诉我。”
“好。”
看着符寿安倔强的眼神,季如光突然释然的笑了笑。
“只不过,此事说来话长,你我二人,到底……彻夜在外,总有不妥。”
“季大人是怕万一拖到明日,没法跟范司公交代吧。”
看着符寿安挑衅的目光,季如光也挑了挑眉。
“在朝为将,总要有个做臣下的模样。”
“哼,口气倒是不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里的大王,来我们大煊当差,屈尊降贵了呢!”
符寿安嗔了一句,干脆的起身,抄起地上的鞋袜,三下五除二的穿了上去,昂首走进了风雪。
狭窄的巷中,季如光撑着伞,挂着风灯,护着符寿安往外走去。
四周安静得只有脚步踩在雪上的声音。
符寿安回头看着灯火已经熄灭的小屋,突然有一点不舍。
这座小屋,虽是她为了达到目的临时拽来的一根拐杖,但却依旧击中过自己内心最隐秘的向往。
只可惜,她不是风雪夜归人,而是雪中独行客,这间安静不起眼的小屋,今日离开,便可能永无归期。
伤感的念头刚刚在脑子里盘旋了几圈,符寿安突然见季如光一个急停,伸出一只手护在她身前,全身都进入了极度警戒的状态。
她顺着季如光的眼神看过去,竟发现远处平整的雪地上,竟凭空有一行脚印朝他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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