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众期盼的上巳节终于来临。
自来公主出嫁,虽然隆重异常,但终究与民间女子一般,依循的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
只是在莫空这里,一切以他的说辞和意愿为准。
“纳采”时最重要的礼仪是“奠雁”——将一对大雁作为贽礼,祝福新婚夫妇恪守贞洁、信义,又因为大雁是“随阳之鸟”,昭示着妻子应当以夫婿为纲,终身相从。
莫空没这么做。他交予皇家的礼物,竟是一只巨大的、头顶上镶嵌着红色硬冠的蟾蜍。红冠虽为蟾蜍身上的至宝,但却不能自主行动,像极了寿安公主。
礼部官员骇然。他们不知道,当年伽南曾将莫空捆绑,投入满是毒虫的洞穴……当他浑身溃烂、命在旦夕之际,再度被娜娜相救,此亦莫空难忘之事。
“问名”是将女方生辰和姓名,拿去与男方占卜合婚;“纳吉”是将占卜结果告知女家。这些事本应请示礼部和皇宗台,然而莫空贵为国师,他口中便是金口玉言了。
“纳征”是夫家向女方下的聘礼,莫空独辟蹊径,向皇帝赠送了三千副甲胄,皇帝大喜,将寿安公主的嫁妆增加了一万金。莫空将这些礼金全部熔炼,还原了一个一人多高、金光闪耀的赤乌神殿,立在了昭天门正中。
“请期”之所以定为上巳节,自然与莫空的出身有关——他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可幼时无尽的鄙夷和嘲弄告诉他,自己的母亲,恰好是上巳节郊外踏春时,被胡人的铁骑掳掠、侵犯的。他恨这个节日,也爱这个节日。
“亲迎”便在上巳节当天。
全城的百姓都沸腾了,他们在京营的组织下,张灯结彩,涌上街头。
莫空的法力让他们先是恐惧,进而匍匐。他们相信迎亲车驾碾过的地方,一定是福缘所在,遂将无数绫罗绸缎铺设在皇宫和国师寝宫之间。
而从皇城出发,另一条道路上的人群则稀少了许多——一个荒唐行事的宁安公主,嫁给一个放浪形骸的藩镇之子,怎么看都讨不来什么吉利。
永王为大婚主持了前期仪典,然而迎亲当日,他却以疾患为由离开了宫廷,并未出现在现场。
因此,便由太子符庆泰代表皇家,前往国师住处迎接莫空,再陪伴他一道前往宫中迎娶寿安公主。
爆竹燃放起来,锣鼓震天,丝竹绕耳,符庆泰一马在前,身后跟着上千人的迎接队伍,在国师府前统统下马,只见府中云雾缭绕,仙鹤飞舞,不似人间。
符庆泰身为太子,心中又惶恐,又艳羡,又崇敬,膝下一软,居然跪倒下来:“红尘俗物符庆泰,恭迎国师仙长降下凡尘,怜爱世人,佑我大煊万万年!”
只见云雾渐散,露出赫然一个高台来,莫空未穿吉服,只一身月白的宽袍大袖,恍若仙君临世。他俯瞰符庆泰等人,声音高高传下,缥缈而清晰。
“汝为储君,化外小仙不堪受礼。”
他随即轻轻一跃,施施然飘落,身轻如灵鹤之羽。
符庆泰转身领路,莫空出门,见一匹高大的白马被一众红驹围在中间,额头上用红色丝绸拴了黄金铃铛。
“恭请国师仙长上马。”
莫空微微一笑,左手轻轻一指,白马竟跪下来,候他跨上脊背。
“待我为国师仙长引路……”
符庆泰话音未落,莫空哈哈大笑,他口中默念经咒,土地中忽然钻出许多巨大的藤蔓来,将骑着白马的莫空高高托起,离地居然有数十丈高!
更多的藤蔓缠绕起来,从国师府门前延续到皇宫方向,很快便扭结成了一条布满枝叶的“天路”,莫空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都上来罢。”
一时间,上千人的迎亲队伍平地而起,高耸入云,飞鸟在耳畔掠过,偌大的永宁城中的宫阙、酒楼、民居,都像小小的方盒子一般……
这些由太子、内侍、宫女和禁军组成的队伍,大多双眼滚出热泪来,他们称颂莫空,称颂自己祖坟上的青烟,称颂寿安公主的福气……
莫空立在马上,不用移步,藤蔓自会带着他向前行进。
他看到地上的人们纷纷膜拜在地,虔诚地向天空祈祷;他看到远处的四天王山,“美丽”的花朵正在疯狂生长;他还看到皇宫愈发接近,明黄色的仪仗在宽大的广场上仰望自己——那一定是这个王朝最有权势之人了。
他忽然很想笑。
人类是一种多么愚蠢的生灵啊!
从呱呱坠地到弱冠,年幼天真,不明事理;从弱冠到知天命,终于长成,娶妻生子,可往往又面临兵灾、旱灾、蝗灾、政争之灾、官非之灾……侥幸活到花甲,或许可以颐养天年了,又免不了病痛、愚痴、便溺、瘫痪之苦……
他们如同攀爬巨树的蚂蚁一般,永远看不到树冠上的风景。
他们惧怕神明,又需要神明。惧怕是因为不敢承认自己的罪孽,需要是因为妄图贿赂神明而超越他人。
他们知不知道,这座辉煌的城市,以及这个绵延许多年的天下,即将彻底毁灭呢?
巨大的藤蔓如同天神的手臂,将莫空稳稳放在皇宫门前。
可他依然不必下马。
今天不必跪伏的只有一个人——他的新婚妻子,他蛰伏着等了八十年的妻子。
当真正得到她之后,他的“大业”便可永无顾虑。
符庆泰牵着莫空的马缰,引他去寿安公主所驻宫室——那是安延那当年得宠的地方,也是符寿安出生的地方。
尚未行至宫门,忽然有个宫女拼命冲开禁军,匍匐在莫空脚下。
她双手捧着一封信,浑身颤抖着:“我是宁安公主侍女,世受殿下恩典,今日冒死替殿下送信,请国师观览!”
莫空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将信打开,里面尽是些诉衷肠、表优思的语句,末了还有一首血书:“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莫空皱了皱眉头,侍从知趣地递过笔墨,他便龙飞凤舞地画了三个字:“来生见。”
宫女受宠若惊,飞奔而去,将回信带给宁安公主。
莫空不愿她再度生事,还是在道边略等片刻,不一会儿便有来报,说宁安已经哭哭啼啼上路了。
“来生”?莫空暗笑道。他乃世世夺舍之人,几时有的“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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