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迟钝的人,在被爱之时,也不会毫无感应,何况温娇早不是情窦未开懵懂的少女。袁天罡的心意,她早有察觉,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袁天罡始终未曾戳穿这层窗户纸,她便鸵鸟似的一头扎进名为友人的沙堆里,迟迟不愿拔出脑袋来。
袁天罡来后,她便钻进自己的“老窝”里——白天是马车,晚上是帐篷——以给送亲军准备装盛辎重的法器名义,一直闷在里面炼制金瓶。除非公主传召,否则绝不外出。
她如今在法器炼制上已颇有心得,取无量高原万载寒石炼制出了法器寒金瓶,一只瓶重只三斤,却能收进去八千石粮草。哪怕是刚宰杀的鱼,放进去也能永远不腐不败,被取出后新鲜甘甜一如初宰杀时。
她在每一只寒金瓶都注入了大量真气,在她注入的真气耗尽之前,只消说出对应的口诀,即使是凡夫俗子也能从中取出粮草来。
此瓶一经问世,便收到了辎重部队的热烈欢迎,订单雪片般的往来飞。温娇马不停蹄加班加点,赶出了二十只金瓶来,才总算满足了需求。而此时,他们已穿越了十三重雪岭,即将抵达岭国王城。
闪烁的电光游龙般从金瓶瓶身上盘绕一圈,迅疾地收了尾。温娇吁了口气,在火灵儿的呼噜声里,将金瓶抱给武媚娘:“最后一只了,明早交给王玄策将军,我这差事算是彻底交工啦。”
武媚娘抱着金瓶:“师父这差事可是自个儿兴的,喊累也无用。”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哪壶不开提哪壶,温娇正要白她一眼,见她困得两眼直眯缝,脑袋一点一点的,忙把金瓶拽了回来搁在桌上,把她按到了床铺上:“快些睡去吧,辛苦你这几天跟我熬着。”
武媚娘含糊道:“师父不睡,做弟子的怎好先睡?再说,我也没少蹭师父的好茶……”说着呼吸声渐重,竟已睡了过去。
温娇替她掖好了被角,又替火灵儿整了一下趴着的垫子上的褶皱,自己也觉得闷得够呛,便思量着出去走走。这几天窝在这方寸之地,可把她闷坏了。这会子已到了丑时,风高夜冷,想来不会撞见那个谁吧。
一出帐篷,便望见悟空坐在营地的旗杆上,长长的尾巴翘在空中,卷翘的尾尖在风中摆来摆去。
“大圣不去歇着?”温娇飞身而起,立在他身侧,问。
悟空道:“惦记着师父,睡不着。”
本来还罢了,被温娇提过一句“归去之日不远”后,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玄奘被妖精五花大绑上蒸笼的情形,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恨不能立时飞奔去宝象国,保护玄奘西行。只是碍于自己已被遣出,只能抓耳挠腮干着急。
温娇胸有原着,自然老神在在:“今晚他并未与我通消息。”
“什么!”悟空顿时一蹦三十丈高,“师父定是遇上了大事!”
“与大圣何干?”温娇问道。
悟空被她这清水儿一般简明的五个字问蔫了。
可不是么,玄奘就算真的被剁成了包子馅,又与他何干?他只是一只领了贬书的弃徒,见了面都得把师父害进地狱的猴。
尾巴低垂,悟空整只猴都陷入了怀疑猴生的郁卒中。温娇拍拍他圆圆的猴头,安慰他道:“安心吧,他至多吃些惊吓。不信下次来信时看,必是已经化险为夷的。”
没猜错的话,该是她的便宜儿子乱走,闯进黄袍怪洞府的时候了。有宝象国百花羞公主搭救,连八戒沙僧都不需要拼命,玄奘自己就能脱身。
还不是悟空归队的好时机。
悟空听了,眼睛一亮,转悲为喜道:“师奶又算到了?师奶神机妙算,有您老人家这句话,俺有一万颗心也放下了。”
她算什么神机妙算?真神机妙算该是袁天罡那种……
温娇高深莫测地笑着,十分坚强地领下了这个神机妙算的人设:“大圣继续消遣,我且去散散心就回。”
高原的星空总是分外的清晰而浩渺,璀璨的星芒明明灭灭,与那一痕残月争执着光辉。
温娇立在雪山顶上,沐浴着这一天星月的清光,徐徐呼出几缕白汽。每逢望见在自然界自然而然显现的造化神秀,她总会生出无尽的浮想。关于有穷与无穷,关于生命的意义,关于万事万物的归宿……
听起来似乎有些多想,可真是这一分多想,与九十九分的执着,令她不甘心沉湎于长安贵妇的浮华声色之中,几经波折,终走到了今日。
嚣烈而冰冷的长风拉扯着她的衣袂,也扯出了这几日以来徘徊在她灵台间的躁意。她守着满心清明,兴之所至,怀中流光一闪,已横抱了一面镂金错彩的紫檀琵琶。手指一轮转,珠玉之音当即滚滚而流。
这面窦太后所赐的紫檀琵琶原是殷温娇的爱物,也阴差阳错引来刚穿越而来的温娇反陈光蕊的第一枪。温娇曾将其束之高阁十六年,此番为文成公主送亲,离开长安时,不知出于何种心境,她顺手便将这琵琶带了去。
是殷温娇的技艺,还是温娇的,似乎早已不再重要。她便是她自己,一行一止,皆应依从本心。
琵琶声铮铮然,有断金裂石之势,激越处,又有涤荡寰宇之威。两相交叠,又翻出一番绝俗的清寂。
繁星残月,雪岭长风,女子青衣飘举,琵琶横抱,双眸似睁非睁,额头灵光清莹,望之若天人。
曲罢,她只觉得胸间块垒尽消,四肢百骸轻盈中泛着活泼泼的生机,飘飘欲乘风而起。
一睁眼,便见袁天罡立于不远处,脸埋在暗昧的月影里。逢吉身化红狐窝在他的脚边,九尾铺开成一朵盛放的朱砂之花,脑袋翘起,望向主人的眼神写满了同情。
再不解音律如他,也自那番琵琶语里听出,温娇此人心中几无红尘之念了。
温娇望向袁天罡,泷泷雪光中,月色下,她的双眸宁澈如无杂质的水晶。
逢吉有些怕这样的眼神,暗想:还好那只蠢狮子不是这样的。她要拿这样的眼神看我,我非得心凉到死过去。
他本以为袁天罡会回避温娇的注视,没想到他反而迎了上去,眼神正正地迎了上去。
温娇是率先开口的那个:“袁先生,我一心追求大道,实在无力……”
“我知道。”袁天罡道。
十六年前,温娇的几声“我知道”,让他醒觉了自己的心意。而今他旧话重提,似乎是个开始,又似乎更是个了结:“你还记得当年与我说过的话吗?无涯与有涯,长生与短寿,皆是'相对而已'。”
温娇无言垂目,望着冰面上彼此长长的影子:“可是这皑皑冰山,终究难忆起万年前从山前清唳而过的黄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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