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娇的话一出,小白龙固然着急上火,生恐八张嘴也辩不回清白,玄奘更是无地自容了。
他无法证明自己是自己,也就无法证明小白龙和八戒当真是他的徒儿而不是妖精。除非悟空肯不计前嫌,随八戒回来,才能证明他的清白。但他有毒誓在前,悟空果真回来,他岂不是得下地狱?
何况,悟空愿不愿意回来救他,也还是未知之数。
这位少年成名的高僧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百口莫辩。
那厢,温娇说罢,出了会儿神,心灰意冷地一笑:“倘若孙大圣还护在玄奘身边,他又岂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总归是福祸无门,唯他自招罢了。”
说到这里,她也有些伤感。
自己固然因为崇拜而偏心悟空,可从长安时起便对玄奘耳提面命、谆谆教导,玄奘西行后又日日通信谈心,难道为的只是让悟空过得舒坦一些?
到头来,依旧是被误会为对儿子控制欲太过,自个儿倒成了玄奘眼里必须推翻、好借此证明男儿尊严的大山,真是失败。
可见该来的,怎么也躲不过。
她那点微颤的气音渗入玄奘耳中,玄奘虎躯一震,垂下了脑袋。
福祸无门,唯他自招。他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只觉得一霎时痛如万箭穿心。四肢一软,整只虎不由自主地瘫卧在地。
因为一点不得与外人道的嫉贤妒能之心,听信谗言,赶走忠心之徒,猜忌天伦之心,他当真该死。
沦落到如今母子不相识而相杀的田地,是他的报应。
孤月高悬,冷清清地照着他颓丧待死的身影。一片黑云掠过,掩住了月光,更增寥落。
同一轮冰月下,无量高原上却是朗照。
月光中,吉尊叩响了温娇的房门。对上温娇愕然的目光,她镇定道:“天女,我想要拜你为师。我有五百斤虎纹玛瑙、五百头牦牛做嫁妆,我把它们统统献给天女,求您收下我吧。”
温娇被唬了一跳,先前宴会上吉尊分明还向格萨尔眉目传情,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就要带着嫁妆投入她的门下了?
她只是分了一个化身去了宝象国,又不是整个儿去了,此地的动静她也有事事留心,难道还有发生了什么她没留意到的?
“这些财富,该被吉尊姑娘带进未来的夫家。”她婉转试探道。
吉尊决然道:“我已经下定决心,终身侍奉天女座下,不再有嫁人的念头了。”
温娇起了兴趣,示意她坐下:“吉尊姑娘红颜正盛,身世高贵,本应享尽荣华富贵,为何会生出如此孤绝的念头?”
吉尊苦笑道:“如果我说,是我算出来的,天女会不会笑我?”
她从怀里摸出两只骰子,将一只叩在了桌上,很闷的一声响:“要是嫁给了心上的阿郎,荣华富贵是可以一力的享受,可美满恩爱未必会有,便是有,也不是我事先期待的样子。但最重要的是,再过几年,世人是肯定不会再知道我吉尊益西的名声了。”
这就是她算到的,嫁给格萨尔为妃后的命运。
她将另一只骰子放在这只之上:“可如果能追随您,即使不得不舍弃一些世俗之乐,但我将在现有的地位上更进一步,生前万人敬重,死后长享信徒供奉,千百年后依然不绝。”
“吉尊益西是霍尔国名享第一的智慧法师,我相信自己的卜算结果。”她带着三分锋利的自傲,下颌微扬,道。
如此强大到毫不内耗的自信,令温娇想到一个人,只是这个人自遇到她之后,渐渐染上了爱欲贪痴的颜色。
温娇望着吉尊,仿佛望着一个少年时野心勃勃的袁天罡。她温和道:“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我也只不过是一介修道之人,能来这无量高原,也是出于皇命,连未来能否羽化登仙都未可知。”
“吉尊益西绝不可能算错。”吉尊傲然道。
愈发像了。
温娇低眉一笑,抬头:“那便借你吉言吧。”
吉尊怔了怔:“天女肯收我了?”
温娇道:“愿献倾家之财,一丝后路也不留给自己,可见果毅;愿求千载留名,不惜舍弃世俗之乐,可见高志。你这样的弟子,若是不收下,倒是我的不是。”笑了笑,又道,“只是入我门下,需得约法三章。”
吉尊虽然听不懂“约法三章”一词,但揣度她的语气,知道应是门规戒律的意思,忙道:“您尽管说。”
“第一条,不许将天女挂在嘴边。我只是一位求道求真的云门霞子,妄称神仙,是僭越欺心之举,懂否?”温娇道。
“可是,我明明算到……”吉尊有些不服。
温娇截道:“未来之事终究未来,我辈只求做好当下。”
吉尊方才心悦诚服,道:“那我以后只叫您师父。”
温娇道:“第二条,万物天生,无高无低,大道面前皆为刍狗。所以入我门来,便得摒弃你那仆婢如云、事事皆有人打点伺候的生活。你能做到否?”
吉尊挣扎了一会儿,一咬牙:“能做到。”她打生下来开始,吃饭穿衣睡觉都有一群女奴伺候着,这样的生活于她而言就像喝水、呼吸一般的理所当然,乍一说到要割舍,难免心生恐惧。只是想到未来,为此牺牲些物欲享受也是理所应得。
有得就有失,世上从来没有样样都齐全的好事。一个人只有两只手,若是什么都不肯放手,只想死死地攥在手里,那最终又能握住多少东西呢?
这一点,以吉尊的智慧,想得很是通透。
她的表现令温娇想到了从前的高阳公主。若是这位大唐公主当时能有吉尊的舍得,她也不至于会将对方拒之于门墙之外。奈何对方只是想将她当做避婚的跳板,将出家修道当做新鲜时髦的度假体验,想来就来想走边走,留下一地鸡毛与别人收拾,那她自然唯有敬而远之。
一念及此,温娇真是越来越喜欢吉尊了:“第三条……”
吉尊洗耳恭听,却见她眉头一皴,似乎被什么惊动了一下:“师父,您怎么了?”
温娇回过神:“没什么。”
宝象国,王城外会客亭。
一位官员打扮的人栖栖遑遑地向温娇拜了好几拜,哭丧着脸道:“王上今晨得知女仙昨晚法驾降临我宝象国,大呼怠慢,把我们都痛骂了一顿,道是怠慢了高人,如今已备好了盛宴,要我们请仙姑入宫,要是请不来,就贬出王城去。恳请女仙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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