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凛,为国朝做了太多太多的事,哪怕许多事没有结果,他却付出了最好的年华,也会继续付出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刻,不停地寻求着,寻求着常人难以理解的事物。
齐烨无法为康凛做任何事,唯有在客栈中站着,静静地站着,一刻钟,半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两个时辰后,才拖着沉重的身躯入宫求见天子。
俩个时辰,足够康凛再次消失在世人眼前了,继续去寻找他的“道”,救世之道。
听闻齐烨深夜求见,刚刚睡下的天子从床榻上爬了起来,穿好暖衣在敬仪殿中等候着。
待齐烨入了敬仪殿,望向老六面容的那一刹那,面露恍惚之色。
天子康止戈,似乎苍老了几分。
没有那遮住容颜的玉冠,没有象征着天下至高权利的龙袍,没有诸臣众星捧月,更没有那总是暴怒狰狞的面容,只有平静的老者,穿着暖意略显蜷缩之态的平静老者。
“这般时辰入宫见朕还是首次,出了何事。”
老六望向略显恍惚忘记施礼的齐烨,面带几分责怪之色:“若是急事,叫卓娃子来寻朕就好,若是寻常事,你又何须亲自入宫,又不居于京中,天寒地冻这一来一回…”
“陛下,是楚王殿下。”
齐烨打断了天子,施礼说道:“国子监为瀛贼建明伦坊在百姓心中埋下一颗怨恨的种子,是楚王殿下暗中布置,导致程婴与国子监尚未准备完全时便提前发难,也是因楚王殿下,科考当日,国子监纵火一案,京兆府地牢劫狱一案,读书人与僧人成为众矢之的,还是因楚王殿下,读书人围大悲寺群情激愤导致走水失火一事,从学生归京后,不,是学生归京前,所有的事,都是因楚王殿下。”
“原来…是凛儿。”
齐烨预想的龙颜大怒,并没有出现。
老六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垂下了目光,摇了摇头。
一旁垂手而立的文德望着齐烨,满面困惑。
齐烨颇为诧异:“陛下…不怒?”
“多年未见,朕,以为他变了,当真成了书呆子,没变,终究是没变。”
天子长叹一声,垂下了目光:“他,已是离京了,对吗。”
“是,两个时辰前走的,追不上了,走的北城门,应是回北边关了。”
说完后,齐烨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走向了被点燃的火烛。
大殿之中有很多灯台,也有四处炭炉,却只点燃了两根火烛,烛光摇曳,本就空旷的大殿,带着几分令人心慌的静谧之感。
拿起了火烛,齐烨将灯台一一点燃,随即引燃了四处炭火。
文德看向天子,康止戈依旧垂着目光。
天子,很节俭,每每入夜来到敬仪殿中,总是节省着火烛与炭火。
每到冬季便是如此,点燃火烛,点燃炭火,天子总会想起北边关的边军,想起城墙上那些靠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守军们。
“陛下…”
“知晓了,文德,去将绣墩搬到炭炉旁。”
天子不怕冷,只是怕冻着齐烨。
“难怪朕觉得古怪,出了这么多事,事事如你齐烨所愿,可你鲜少暗中行事,原来是康凛,凛儿他…”
老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抬起头,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又深刻了几分,双目之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无奈之感。
“朕的子嗣之中,康凛他最是像朕,可若问这些孩子中最不像朕之人,也是他。”
老六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流露出了几分回忆之色。
齐烨明白。
像,是因康凛自幼天赋异禀,力大如牛,那模样,那气质,那身体条件,正如天子这般天生就是做将军的好苗子。
不像,是因为康凛会思考,他所见的,所想的,所思考的,不是一个将军的儿子应想的,他没有如他爹康止戈那般,喜欢冲锋陷阵,喜欢与军伍们同吃同睡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也不如太子那般喜欢快意恩仇,总是沉默,总是静静地看着,想着。
要知道那时天子还不是天子,只是一个将军,才十几岁的康凛,已经思索着天下,思索着世道,思索着百姓,思索着国朝的未来了。
作为将军之子时,康凛没有将自己当将门虎子看待。
作为王爷时,康凛也没有将自己当天潢贵胄看待。
“知晓为何凛儿入京后朕不见他吗。”
“不知。”
“朕,也不知晓。”
康止戈苦笑着,摇着头,也自嘲着:“朕的亲生骨肉,朕岂会不思念,岂会不愿见,只是每每见了他,他那双眼睛,那双仿佛他是我爹,我是他儿的目光,朕就好生恼怒。”
齐烨:“???”
“笑言罢了,他那模样,他那举止,那他目光,总是流露着失望,流露着对世间万物的失望,朕,不喜,在他的眼中,朕这皇帝,骁儿这太子,文武百官,贩夫走卒,无甚区别的,无甚区别的,朕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夜在营中,朕说要举起义旗挽大厦之将倾,凛儿问朕,问朕…这天下换了皇帝,就可安定几分不成…”
“朕,怒,大怒,说自是可安宁几分,自是可太平几分,朕,要做明君,要做善待百姓的明君,要做善待军伍的明君,要做…”
“可他说,皇位总归是要传下去的,朕就算做了明君,太子就算做了明君,之后呢,我康家子孙,我康家世世代代,皆可做明君吗,这世道,错,大错特错…”
“皇帝不应是九五至尊,世家不应享尽天下特权,官员不应肆无忌惮,他说他不信朕可以成为明君,朕抬起了手掌,要打他,文德与太子拦住了朕…”
“朕说,朕会做明君,做成了明君,叫他入宫,再好好教训教训他…”
“他说好,待有朝一日,天子想杀人时候,文武百官会齐齐唾骂朕,朕却束手无策,只能生闷气,待有朝一日,世家霸占百姓良田时百姓敢拿着棍子驱赶世家子时,待有朝一日,文武百官敢穿着官袍走在闹事之中百姓却看都不会多看上一眼时,那朕,就是明君了,他会入宫请罪,会恭贺朕成了明君。”
齐烨微微张着嘴巴,心中涟漪不断。
天子想杀人,官员敢骂天子,骂的天子只能生闷气,没办法杀人…
有人抢夺百姓家产时,百姓可以挺起腰杆保卫自己的财产…
官员见到百姓时,不会盛气凌人,百姓也不会对官员躬身行礼…
皇权,不再至高无上!
特权,不再高于法理!
官员与百姓,平等视之!
这,不是盛世又是什么,不是盛世才出现的情景,又是什么!
短短几句话,正切中了封建社会的最大问题,首先是帝制,谁也无法保证一家一姓的后代子孙都是聪明人,皇权需要被约束,可以中央集权,但是不能全部集中在宫中。
其次,阶层与地位,地位可以划分清晰,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但是必须建立在“法理”的基础上,这个地位是社会地位,而不是阶层与阶层之间有着天差地别的“特权”,高地位,在享受高特权的前提下,必须对社会有着更多的付出。
齐烨越是深想,越是敬佩康凛。
作为一个将军之子也好,皇子也罢,应该享受最大特权的人,却能思考到问题的“本质”。
“那时,朕不懂,他说的是疯话,是痴话,当朕坐在了龙椅上,当朕至今还坐在龙椅之上,渐渐地,明白了,明白了这混账东西为何说那疯话、痴话,朕,统统懂了。”
“是啊,百姓不惧怕官员,单单是这一件事,就…”
齐烨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楚王殿下离开时,说谢谢我。”
“哦?”
“说因我,因学生,因学生这幽王府世子,陛下,不会成为太上皇,因我,太子殿下不会死,因学生,陛下多了几分笑容,太子,依旧快意恩仇。”
文德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走个过场说个“大胆”,想想还是算了,没外人,没这必要。
天子笑了,笑声并不爽朗,只有自嘲,只有无奈,以及无尽的落寞。
国朝天子,九五至尊,却在见到自己亲生儿子时,没来由心生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这让他如何不自嘲,如何不无奈,如何不落寞。
或许在天子的信中,他多么希望康凛真的如世人所想的那般,只是一个书呆子,只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皇子,只是一个读书读傻了与世无争的王爷。
“你们…很像。”
天子望着齐烨,幽幽的说道:“世子,不应以百姓的口吻说话,王爷,不应比百姓更加了解百姓,你们是世子,是王爷,你们是这天底下身份最尊崇的人,难道,你们不知晓吗?”
齐烨满面汗颜之色,与康凛相提并论,让他面色羞红。
他对百姓感同身受,是因他真的出身百姓,世子,他只做了两年,百姓,却做了二十多年。
可康凛不同,康凛是一个真正的古代人,一个出身优渥的公子、少爷。
是啊,或许这就是康凛是康凛的缘故。
一个亿万富翁,永远不会落下车窗望着路边的乞丐,去思索乞丐背后的故事,去思索为何乞丐吃不饱饭,又为何衣衫褴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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