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州整个人都呆傻住了,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
厉良玉的事,他知道,齐烨去东海的事,他也知道。
只是喻文州一直以为齐烨去东海是为了干掉厉良玉整顿舟师,并没有往瀛岛那方面想。
赟乘泰幽幽的说道:“这几日的夜朝,陛下屡屡宣你入宫,可知为何。”
震惊不已的喻文州,没有马上开口,面色一变再变。
所谓夜朝,实际上是这群官员的私下里的称呼。
开朝,文武百官上殿,谈论的无非两种事,第一种事,还算重要,但是宫中有些拿不定主意,集思广益。
第二种事,就是就是宣布,不明着宣布,引导大家往天子与少数臣子已经既定的章程上面去讨论,造成一种大家都有参与权,都有表决权的假象。
那么天子与少数臣子“既定”的事,又是什么时候讨论的呢。
散朝之后,敬仪殿之中,也就是“开小会”。
可“开小会”也不是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也会遇到分歧。
到了这种情况,还有一种“小会”中的“小会”,参与的人员屈指可数,一双手都数得过来,这也就是“夜朝”了。
一般都是入夜后,天子拿不定主意,或是拿定了主意想要将这件事定下来,叫太监出宫传真正的“重臣”入宫商议。
以前,赟乘泰从来没参加过“夜朝”,都是赟乘泰去的。
一般野朝的人数也就五个人上下,东宫太子、侍中熊思贤、户部尚书赟乘泰、原兵部尚书吕元嘉,外加一个吏部尚书,有时候也会宣中书省中书令、礼部尚书周介以及之前担任柱国将军的孙功三人,不过他们三人去的情况很少。
不管怎么说,只要是能参加“夜朝”的,一定是真正的“重臣”。
首先是要官位够高,其次是与宫中总是能达成一致。
按理来说,就算喻文州将来当了户部尚书,他就算参加“夜朝”,那也不是固定人选,因为他出自喻家,朝廷,可以重用他,但是天子不可能对他无条件的信任。
可前段时间,也就是天子知道齐烨要去东海的时候,夜朝频频,喻文州也被传进了宫。
“并非你成了这京兆府府尹,并非因你在户部时颇为干练,只是因一件事,只是因这一个人。”
“因…”喻文州叹息道:“因我儿喻斌,是世子殿下弟子。”
“不错,你能知晓幽王府秘事,知晓宫中秘事,知晓一旦传出去将会天下哗然的诸多密事,皆因此缘故。”
喻文州很受伤,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因他知道,这是事实。
赟乘泰紧紧凝望着喻文州:“时日不多,若老夫猜的不错,不,老夫笃定,若是进展顺利,世子殿下除了厉良玉后,陛下定会对瀛岛宣战,到了那时,这天下儒生,这朝中诸臣,不知有多少人横加阻拦,尤其是这京中士林,如若…”
顿了顿,赟乘泰继续说道:“城书觉着殿下非是儒生,那些自诩为儒生的儒生才是儒生的话,莫要担那京兆府的府尹了,回户部吧,待老夫离开朝堂时,做这国朝钱粮大管家。”
喻文州久久不语,沉默了许久,呢喃道:“为何急着与瀛岛开战。”
赟乘泰没有回答,他知道喻文州想不通,很多人都想不通。
南关山林和西域都等着开发,大量的地盘、财富、人口,一旦被国朝消化后,大康迈入盛世并非痴心妄想,既如此,为何要与他国开战耗费国力民力?
赟乘泰也不懂,以前不懂,前几日懂了,齐烨走了后,他懂了。
老六要动折冲府,要调兵遣将。
赟乘泰很生气,不想折腾,不想做最坏的打算,只想建议宫中利用任何手段,哪怕是绑也要将齐烨绑回来。
老六没解释,而是让文德取来了很多奏折与密信,让赟乘泰看。
赟乘泰看了,看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看过之后,赟乘泰只有一句话,开战,与瀛贼开战,不死不休!
活了这么大岁数的赟乘泰,从来没想过,竟然有这么一群丧尽天良的披着人品的恶鬼,在国朝最东侧如此横行无忌,残害着大康子民。
看过密信的那一刻,直到现在,直到老死的那一日,赟乘泰不会再考虑什么耗费国力、民力,不会考虑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不会考虑什么权衡利弊,诛瀛贼,亡瀛岛,有生之年,他必须看到这一日,往后余生,他必须拼尽所能支持这一战!
既然齐烨去了,去了东海,去诛瀛贼,亡瀛岛,那么谁阻拦,谁就是赟乘泰的敌人,无论是天下儒生,儒生出身的官员,哪怕是视为弟子的喻文州,谁阻拦,他就和谁拼老命,只为公义,只为东海百姓报仇雪恨!
此时南庄之中,谈论这件事的可不止这二人。
距离齐烨居住的小院不远的另一处小院中,太子将一封封密信摆在书案上,周介一字一字的看着,老脸煞白。
“原兵部郎中郭尚及亲族八十二口,竟是…竟是被舟师所杀?!”
太子没有回答,周介依旧在看着,越是看,越是心惊。
“单单是去年,沿海各处村镇,竟被私掠船掳走了千余户?!”
“男丁枭首,枪矛穿身,立于砂砾之上,震慑,震慑我大康百姓?!”
“李家,祝家,这,这…这连年商税过十万的海上大商,其海船,其船卒,竟然多是瀛贼,竟多是私掠船?!”
“十户九空,瀛贼入腹地百里…”
“折冲府引狼入室…”
“官府…”
越是看,越是心惊,直到看到最后一封密信,周介猛然抬起头:“世子殿下捉拿的鸿胪寺、太仆寺官员中,竟有如此多的人将亲族送去了瀛岛开枝散叶,这,这这这与叛国何异!”
太子面无表情:“周尚书为何如此震惊。”
“震惊?!”周介咬牙切齿道:“瀛贼竟在东海犯下如此恶行,老夫何止是震惊,老夫…”
太子突然笑了:“前朝时,瀛贼就这般残害我汉家子民,周大人不知吗,还是周大人以为到了本朝,瀛贼会收敛几分。”
周介还是怒,只不过是又羞又怒。
“齐烨曾与孤说过,儒生,不,朝廷官员很有趣,你们最有趣的地方在于,你们总是能够看到你们想看到的,你们总是能够看不到你们不想看到的,将你们想看到的,告知天下人,将你们不想看到的,隐瞒天下人。”
周介老脸一红,梗着脖子说道:“那为何宫中不告知朝廷,为何这些折冲府传来的密信,从未公之于众!”
“听闻,周尚书与熊侍中私交颇好。”
“殿下何意?”
“周尚书应问,熊侍中是否知晓这些密信。”
周介闻言色变:“熊侍中知晓东海之事?”
“不错。”
“绝不可能!”周介声音猛然抬高:“若熊侍中知晓,早已朝廷上书,要我大康…”
说到一半,周介说不下去了,老脸更红。
太子微微哼了一声:“要我大康如何,是撤换舟师统帅将领,还是肃清东海三道官员,或是举全国之力大建战船攻伐瀛岛?”
周介垂下了头,心中到了极致的怒火,渐渐熄灭,恨,依旧有着,怒,同样有着,只是现实让这些恨,这些怒,变成了无奈。
“这就是你等与齐烨的不同之处,你们不想看到,便不去看,不看了,就不会去想了,齐烨看到了,找不到破局之法,一直在想,不停地想,依旧想不到,可他还是看着,想着,既在京中看不到,想不到,那就去东海,以身入局。”
说到这,太子开门见山,朗声道:“待齐烨在东海有了眉目,父皇定会挥兵东海,挥兵瀛岛,到了那时,周大人可否助宫中一臂之力!”
周介抬起头,下意识说道:“国库并不充盈,京营,各道折冲府,战力并非…”
说到一半,周介终于明白太子的意思了,眼眶微微抖动着。
太子也不隐瞒:“兴杂学,集军器、战船大匠,募战兵,优军俸、制良甲,士林、坊间,同仇敌忾,肃朝堂,与东海相关之人彻查,纳贤才良将,择海战精锐,一年,至多一年,京中,需大变革,周尚书以为如何?”
周介沉默不语,没办法吭声,但凡点头,但凡同意并且这么做了,他这礼部尚书很有可能干不到一年,不,连半年都干不到了。
“年后开朝前,还望周大人有所决断。”
说罢,太子轻声道:“周大人若是没有决断,孤,寻有决断之人担这礼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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