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尧着实是气狠了,回去之后大哭痛哭了一顿。
若是别人这么对他,不说报复回去,依着岑尧这个记仇的性子怕是再也不愿与那人来往了。可偏偏不知怎么的,刘主簿那几句话就跟魔怔了似的在他心里扎根发芽了。
“庶子”“哪里来的远见?”“这一生也就满足了........”
寥寥几个字,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叫他满心悲恸又愤恨。
好像他这短短的一生,所有苦难下的竭力挣扎,都被轻而易举的给否定了。
可他若真那么容易认输,早就被打压到泥潭里怕都爬不起来了,哪里还有今日的这一切?岑尧咬着牙,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拼着一口硬气也要叫那些轻视他的人好看。
旁人越是瞧不起他,越是看低他,羞辱他,他便越是要狠狠地反击回去。
终有一日,他要让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匍匐在他的脚边。
因此岑尧哭过之后反而越挫越勇,他眼睛还通红着,泪水都还没有抹干净,就翻出了之前刘主簿写给他的那张书单,挨着挨着把书找了出来。
他心里恨恨的想,“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我非要叫你们刮目相看!”
岑尧深呼吸一口气,颤抖的手指抚上书面,然后慢慢翻开。
因为从前小时候的阴影。
纵然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大多数时候,也难以施展。
对于读书,岑尧从前是有点子骄傲的心理在身上的,总觉得自己远超常人,可后来被教训得狠了,便多了几分恐惧与害怕。
导致他最后,越是逼自己,就越是犯恶心。
当晚,这处偏院小屋的灯亮了一整夜——
于昏黄的灯光中,岑尧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那是岑府的一个荒僻的小院子,位置地处偏远,像是被隔绝出来的被忽视的存在。
有娘亲,有他,还有那些辛酸艰苦中又带着点微薄幸福的回忆。
像那枝头未成熟的枳橘,苦中带涩,酸中带甜。
偷偷咬一口,叫人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那也是一个点着烛灯的夜晚,淡淡的黄色的光洒满了屋子里,娘亲坐在旁边纳鞋垫,岑尧坐在桌前看书。
窗外的风呼呼的吹着,岑尧怕冷,他手指冰凉僵硬得拿不起笔来,被冻得直哭。
主院的下人又克扣他们的衣服和炭火了。
平日里还好,偏生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就显得越发难熬。
娘亲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坐过来,帮他搓手,又拿了厚厚的褥子裹住他,“莫哭莫哭,娘的阿尧不哭........”
那双因为做多了粗活不再纤细美丽的手抚摸上他的头,和她的声音一样温柔,“阿尧不哭,阿尧要好好读书,读出去就好了........读出去,就不用在这里过苦日子了。”
“娘的阿尧,是一只小风筝,要飞得高高的,远远的。”
岑尧还是哭,哭自己没用,哭这里环境的简陋,还哭他娘带着他这个拖累只能被困在这里受苦。他摸了摸娘亲和他一样冰凉的手,难过得止不住泪。
他掐着他的掌心,发誓要带他娘过好日子。
于是发了狠的读书。
那段日子,当真是回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岑尧一边看书一边呕吐,吐得天昏地暗,直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呕出来了。吃不进去饭,因为吃了又要吐出来。
睡也睡不好,整日里的挑灯夜读,那张脸啊白惨惨的就没有过好血色,本就瘦条条的一个人,更是直接变成了一条竹竿,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他顶着一张瘦脱了相的脸,愣是考了个举人回来,名次还不低。
岑尧记得,他欢天喜地的跑去跟他娘说,“娘,我出息了!我以后就是举人老爷了,我去跟爹说,让他给你升位份。”
他娘是青楼女子,是贱籍,哪怕入了这尚书府,也不受人尊敬。那些下人,不管是当着面,还是暗地里,都看不起他们娘俩。
尤其他娘还不受宠。
岑尧就想着,没关系,哪怕他娘亲不受宠也没关系,如今他熬出头了,他好歹也是个举人了,他只要把自己的作用体现出来,府上这些人一定会看重他的。
于是他幻想着未来的日子,说得可高兴了,他娘见了他那个样子却没说话,只含着泪心事重重的看着他,摇摇头,转过去擦眼泪。
那时他看不懂他娘是什么意思,只以为娘亲心疼他,于是笑得傻乎乎,“娘,您别哭,阿尧带您过好日子........”
娘亲却蓦地哭得更凶了,“别去,别去!有机会你就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岑尧不听,不信,犟着性子跪到了主院门前。
天上下着雨,门口的丫鬟婆子在檐下嗑瓜子,嬉嬉笑笑的指着他,等到笑够了,这才慢吞吞的进去通传。
这一传话,又是许久的功夫。
岑尧膝盖都快跪肿了的时候,才被通知可以进屋了。他的满心期望和欣喜都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渐渐消散了,恍恍惚惚的想起他娘叹息哭泣的脸庞,朦胧之间好像懂得了什么。
只是他依旧抱着执念,不撞南山不愿回头。
直到他被人推了一下,跪在地上,听见上方的主位上传来轻轻地嗤笑声,“抬贵妾?就凭你考了个举人?”
夫人依旧像是端坐在云间的神佛,高高在上,那张容颜是模糊不清的,只觉得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高傲和优雅。
她微曲着指,以一种极为优美的姿势拿起茶杯,茶盖在杯沿口轻轻划过,然后发出一声嗔笑,“淞儿也考过举人,棠儿也考过,若是人人都如你一样这般要求,岂不是将这位份升降当成笑话?”
言语间,好像将他当成了什么不懂事的孩童。
只她语气是温温柔柔的,面上也带着笑,看上去竟然如同慈母一般有种无奈的样子,似乎是岑尧在无理取闹了。
她又转过去看旁边的岑尚书,“夫君如何看呢?”
岑尧明知道不可以的,可他还是忍不住朝着名义上是他爹的那个人看过去,眼睛里露出些许的期冀来。
同意吧!同意吧!他所求不多,只想给他娘求个体面。
然后他听到岑尚书淡淡地,似乎丝毫不在意的声音,“到底是个喜庆事,找账房拿个五十两银子来赏吧。”
岑尧的心“咔嚓”一声,就在这对夫妻的一言一举中碎成了渣。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从这具躯体里脱离了出来,飘在半空中冷眼旁观着。
他看见岑尚书喜怒不辨的脸,看见夫人意味不明的笑容,他们的面目都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的可恶和冷漠。
他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他是个陌生人。
他不属于岑府,他应该逃离这个地方,这个可怕的、冰冷无情的、压抑的地方。他又想起了他娘亲的话,“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岑尧突然站起来,疯了一样的往外冲,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只知道他要逃离这里,继续待在这里,他会死的。
跑到院子里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的脚绊了一跤,岑尧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听见有下人在不屑的笑,“不过是考了个举人,得意什么!”
是啊,岑尧趴在地上想,他只不过是考了个举人而已,举人过了还有贡士,贡士过了还有进士,进士过了还有再往上……原来还要考那么那么多。
他现在才只是个举人,太渺小太渺小了,连想给他娘升个位份都没资格。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岑尧极缓慢的眨着眼睛,他看着那些讥讽的下人,看着远处那装饰奢侈的主院,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坚定过要往上爬的心。
野心在滋生,恶意也在疯长。
他要站得高一点,再高一点,高到他能够自由做主的位置。
那天晚上一拖再拖,岑尧还是慢慢的走回了院子。
门前,娘亲早就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不知道等了多久,看见他浑身脏兮兮的狼狈样子,却是眼睛一红,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般,什么也没说,只含着泪把他往屋子里领。
岑尧却顿在原地,他倏地露出一个笑来,说,“娘,我要走了。”
像您说的那样,我要飞得高高的,远远的。
继续待在岑府,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要走出去看看,去寻找机遇,去为自己找一个好老师,去遇到那些和他一样志同道合的朋友,他要——
为自己博一个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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