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明华进马车的时候,发现里面的气氛有些古怪微妙。
他眼神微闪,看了眼脸庞红扑扑拿书挡住大半张面容的岑尧,唇角微勾,“哟,怎么了这是,谁又惹你生气了?”
说话间语气慢悠悠的含着笑,只余光不动声色的扫过角落里,见汤秉成低眉敛眸几乎隐没进影子里,姒明华的面上多了几分薄凉。
熟悉他的人就知道,这是有些不悦了。
他乐于见到岑尧被栽培成一棵俊秀挺拔的大树,落落大方,从容且优秀,吸引无数人的视线。但这并不代表姒明华愿意看见他跟别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打情骂俏。
尤其还是这种他插不上嘴的气氛。
岑尧并没有察觉到姒明华的多变心理,他只是看见人过来,便立马把姒明华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然后附耳过去,絮絮叨叨的开始抱怨,“你知不知道我刚才等得腰有多痛,都怪你,若不是你昨天非要拉着我.........我怎么会到现在还在痛?”
他声音低了下去,眉宇间又是烦躁又是动人的气恼,用手指重重的戳着姒明华的胸膛,“我都说了好多次了不要不要,你偏要,你自己说说,是不是你的错?”
岑尧气得差点翻白眼,他势必要从姒明华身上再讨些好处来,才能安慰他此刻郁闷的心情。
“我的错,我的错。”姒明华笑了笑,他替青年轻轻揉了揉后腰,又在岑尧抬手打过来的时候飞快的往对方的手腕上套了个东西。
“你烦不——”岑尧正要开口骂人,就感觉到手腕处一凉。腕骨上赫然已经戴上了一只湖绿色的玉石手镯,莹莹的柔光,漂亮极了。
他还没说完的话瞬间就咽回了喉咙里,转而变脸似的喜笑颜开道,“镯子啊,可真好看,这什么品种的?”
姒明华说了句什么,岑尧也没认真听,只耳边环绕着那句花了三千两银子买的。
于是人也不生气了,脸色也不摆了,整个人眉开眼笑的捧着手腕左看右看,一副可招人疼儿的稀罕模样。
“本来还有个金子打的,可惜样式女气了些,怕你不喜欢,这次就没带在身上。”姒明华明知故问道,“你还想要吗?不要我就拿去扔了。”
“别啊!我要——”岑尧急了,攀着他的手臂道,那紧张的样子像是生怕姒明华把他的金镯子给糟蹋了。
实在不行,他拿回去给他娘戴也行啊!
他和他娘都贼喜欢大金镯子。
姒明华少见他主动亲近的样子,被青年抱了个满怀的时候,整个人一怔,端丽的面容都柔和了下来。
他把岑尧这个捣蛋鬼拼命往怀里按,想让人听听他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好,给你,都给你........”
他遐思飞往天际,心想,既然这么喜欢金子,那金手铐,金脚链.......什么的,应该也会喜欢吧。
而角落里,汤秉成自始至终都低垂着眉眼,仿佛一个沉默的背景。
自主子上马车起,青年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移开了。
他只能听见对方低低细细的笑语,听见岑尧小声跟姒明华咬耳朵的声音,细细碎碎的不知道在抱怨着什么。
可没过一会儿,青年又被人哄笑了,乐呵呵的像是掉进了米缸子里。
汤秉成只记下了那一句,青年说,他喜欢镯子。
.
马车咕噜噜的滚动着,从昭王府到议事的鹤颐楼包间,再到听戏曲儿的雅乐轩。
雅乐轩是个正经的地方,仅供达官贵人们听曲喝茶,一般的富家子弟还进不来这里。放眼望去,只见檐角斜飞,然后是造型雄奇舒朗的走廊,精雕彩绘,好不壮美。
那搭起的高台上铺着红布,两侧地下埋有八台大水缸,上面咿咿呀呀的高唱着。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年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他人——”
“番外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当百万兵!”
今日唱的是《穆桂英挂帅》,倒是有些符合岑尧目前的心情。
方才在鹤颐楼的时候,那些大人们果然又谈起了边关的事情。据探听回来的最新消息,陉城那边的乱象是因为蛮夷王庭通缉的一个叛贼逃进了城里。
“说是盗取了什么宝物,当夜王庭灯火通明,所有侍卫都出动了……”
“什么宝贝能惹出这么大的动静?怕不是扯的幌子,就为了派兵进陉城搜罗呢!蛮夷之族向来狼子野心,老计谋了。”
“边关要塞,岂能容许他国铁蹄踏入?休想!”
……
争论的话吵个不停,有人拍桌而起,有人攥紧了茶杯,还有人猛捶大腿,眼中溢泪,不知回想起了何事,悲愤交加。
岑尧下意识的偏过头,想看看坐在首位的姒明华是何种神情。
却见对方指尖轻敲着桌面,凤眸微微阖着,似在沉思。一张端丽华贵的面容上辨不出喜怒,自然也看不出其他情绪。
在一众或肃穆或失态的人中,沉稳得有些突出。
岑尧心里默默记下了几点猜测,打算回去之后问问刘主簿,让对方给他分析分析这是个怎么样的事态。
他现在爱听这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岑尧自觉虽不能亲自远赴战场杀敌,但万一他就想出了什么治国奇策呢,万一呢,对吧?
而且多听时政要闻,对他写策论也有好处。岑尧专门有个小本子,记录的全是他听完这些事情后的分析和解决方法,逐渐积累,如今已是很厚的一本了。
台上的唱曲还在继续,岑尧四下环顾打量着这个戏楼,一转头一恍神之间倒是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猛的坐直了身体,重重揉了揉眼睛,“见鬼了,老天爷——”
那不是虞瑾那书呆子吗?!
岑尧立马有些坐不住了,跟凳子上长了尖针似的不住扭动着。
他没忍住探身往外看了看,他和姒明华现在坐的是二楼的房间,有屏风挡着外人探查的视线,可以在围栏边以最好的视角观赏戏台上的场景。
而虞瑾所坐的,是一楼大堂的某个隐蔽角落里。
他对面,还坐了位身形双鬓发白,异常清瘦的老者。满面病容,只一双眼似快要燃烬的最后一点火星,让人不敢直视。
那人有些陌生,岑尧没见过,不然定会有印象。他只是心里嘀咕了一句,琢磨着这老头儿是谁?虞瑾又为什么在这里?他们来雅乐轩是做什么的?
身后突然有人靠近,抬手轻抚过他的脸,又将他散落的发丝勾回耳畔,“阿尧在看什么,可是遇见了熟人?”
姒明华随着青年的视线看过去,自然也看清了那角落里坐着的一年轻一年迈的两个人,倒是其中一人叫他缓缓眯上了眼,似乎也认识。
岑尧喃喃出声,“……看见好友了。”
他心里大为震惊,再次对虞瑾表示佩服。那厮可真是走了狗屎运了,果真是个有大造化的人呐!
姒明华能带他来的地方,自然不是寻常人等可以进来的,若是没有特殊凭证,怕是连门槛都不能靠近。
这虞瑾既然能坐进来,想来他对面那个老头儿就不是普通人。
岑尧心里不住惊异叹愕,嘴巴都张大了。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怅然,他自以为抢了虞瑾最大的机缘,对方便不会再有上辈子的成就了,心里还稍稍愧疚了那么几分。
没想到,这人没做成昭王殿下的救命恩人,竟然又有了别的登云梯。
还真的是……让人羡慕嫉妒恨呐。
一根手指点在岑尧皱起的眉间,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抬起头,听见耳边传来姒明华意味不明的笑声。
“阿尧啊阿尧,你这位好友,是打算走孤臣的路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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