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道素色长裙的身影映入眼帘的时候,岑尧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他呆呆的叫着娘,又呆呆的被杜三娘紧紧抱住,看着女人又哭又笑,拉着他的手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个遍。
“瘦了、瘦了........娘的阿尧瘦了好多!”
他看见杜三娘用帕子不住的抹眼泪,不一会儿又自顾自的说到,“不过想想也是,你如今在王府里当差了,自然费心费力的地方多。”
“王爷待你那般亲厚,阿尧定要好好当值,才对得起王爷的一片苦心。”
岑尧被杜三娘牵着手往里面走,一路上都是恍恍惚惚的,像是做梦一样,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他想,如果这真的是一场美梦,那就让他再做久些。
直到对方提到王爷,岑尧这才一怔,下意识就提高了声音想反驳,“王爷........”
关姒明华什么屁事儿?
他才出声忽而又想起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盖因他写给他娘的信中全是夸耀姒明华的字句。为了充面子显得自己过得很好,岑尧可是大费笔墨,着重描写了他和昭王殿下一见如故,相逢恨晚,肝胆相照的“兄弟情谊”。
岑尧:“.......”
对上杜三娘疑惑的视线,岑尧清了清嗓子,小声道,“王爷,王爷是对我极好的!”
就是好得有点太过了,都照顾到床上去了。
他撇嘴。
杜三娘于是又笑了起来,她布衣素钗,看着是极为温婉的,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迷人姿色。
就是瘦得很,个子也不如岑尧记忆中那般高大了。他站在母亲身后,甚至比对方还要高出许多,于是又有些眼眶泛酸了。
杜三娘走在前面不停地絮絮叨叨,岑尧就在后面看她。
看她鬓边的几根银丝,看她发间有些发旧的钗子,看她裙摆上的绣花.......一切都熟悉的有些不真切。这种不真切在踏入里屋,看见那些回忆中无数次出现的陈设和布置时,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杜三娘久不见儿归,如今也是又哭又欢喜。她像小时候那样拉着岑尧去看她准备的那一箱子衣物,发带,里衣,外衫,裤子,连袜子都绣了好几双,简直是从头到脚一整身都备齐全了。
知道自己儿子爱俏,喜欢漂亮的东西,她还特意拿出来给岑尧看那衣服上的绣花,“都是京城里流行的样式,梅的,竹的,备了好几件,都好看得紧。”
“还有那里衣,上面绣了你最喜欢的小猫戏球图,穿在里面的,别人看不见,没人会笑话你!”她取出来偷偷摸摸的展示给岑尧看,“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也要穿得暖和些。”
“本来想找个时候托人寄给你的,又怕你忙于公务没时间收。”杜三娘从来不提叫岑尧主动回岑府的事情,也从不过问对方这些年在外面干了什么。
她只要一个准信,只要岑尧跟她说自己过得好,那她就放心了。
她所求不多,只要儿子好好活着。
要是哪日她实在想儿子了,就自己出府偷偷去看一眼,看一眼,又回来。总而言之,她是宁愿自己多忙活些把衣物用食寄过去,也闭口不谈让岑尧回来的事。
可到底这些年聚少离多,杜三娘思及过往,还是忍不住泪上心头,不等她别过头悄悄用帕子擦拭,就猛地听到一阵响亮的抽噎吸气声。
“嗷呜——呜呜呜!”这一次,更加大声了。
“........”
杜三娘回过头,看见她那个已经长得高高大大的儿子站在身后,扶着桌子憋泪憋得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浑身颤抖,抽噎得快要背过气去了。
“娘——!”岑尧是真的忍不住了,眼眶通红,脑子里全是上辈子悲痛的事情,他全然忘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事,情不自禁的嗷叫着哭嚎出声,“娘!呜呜呜——”
他脸上因为强行抑制伤心而憋成了苦瓜脸,鼻涕泡都冒了一个出来,又在吸气的时候爆开了。偏偏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是多么的搞笑,还自以为稳重的很,哭得一脸沉痛。
直到——
“噗嗤”一声,杜三娘用帕子捂着嘴笑出了声。
“娘?!”岑尧满脸不可置信,他大叫出声。此情此景,他哭得这么伤心,他娘怎么笑得出来?
于是本该两母子抱头痛哭之际,变成了岑尧一个人痛哭哀嚎不止,他娘哭笑不得地在旁边哄。
杜三娘:“.......”
.
好不容易安抚好人,杜三娘本来还想亲自给儿子做一顿饭的。
结果岑尧突然想起姒明华还在岑府门口等着,思及已经过去了不少的时间,他有些心虚,又有点慌,不敢再耽搁,“娘!娘!别弄了,我要走了。”
他声音渐渐小了起来,“昭王殿下还在外头的马车里等着我呢........”
杜三娘听罢果然横眉竖眼了起来,忍不住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肩膀上,“你这死孩子,怎么现在才说?”
“怎么能让人家殿下在外面等你那么久?也不知道说一声,好歹把人请进来坐一会儿!”杜三娘也急了,连忙推着他往外走,“快些快些,别让殿下生气了。”
“殿下不会的........”岑尧抱着个大箱子,有些重,他手都在抖,瘪着嘴话还没说完,就被杜三娘急匆匆的推着出了门。
一路上经过花园的时候,不停有岑府的仆人们偷看他。
岑尧余光瞥见,没有说什么,却突然明白了姒明华的用意。
这昭王殿下出来露了一面又坐回了马车,说明无意入府,这岑尚书自然也不好腆着脸来请。
可这马车就一直停在这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为了等岑尧。
于是人们都知道,这岑家的庶子是混出头了。在昭王殿下面前挂了脸,还得了看重,竟然能让殿下亲自送他回来,这是在暗中给人撑腰呢。
姒明华这往马车里一坐,顿时就从‘岑尧陪昭王殿下入岑府’,变成了‘昭王殿下陪岑尧回府’。
这事儿就从两个府邸间的公务往来,成了单纯的岑尧一人回家探亲。
真是好大的面子!
那些仆从们看过来的目光顿时就不一样了。
有机灵的点头哈腰的跟在岑尧身旁,见人抱着大箱子还连忙接过手,“欸,怎么能让主子抬这种重东西呢?小的来!小的来!”
也不是为了得赏钱,就想在贵人面前露个脸。
倒是岑尧,听了这句“主子”,脸上露出似讥似嘲,似哭似笑的莫名神情。
他在岑府当了这么多年的下人,这还是头一次,被人叫做主子。
而这些——
都是姒明华给的啊,他长长的吐出一声叹息。
远远地,就看见那辆华丽精致的马车停在门口,汤秉成立在一旁,见他出来便掀帘往里面说了什么。下一秒,就看见马车上下来个金冠玄袍的身影。
端丽无双的面容,沉静的凤眼,赫然是姒明华。
对方站在原地,看着他静静含笑,像是在等着什么。
岑尧深呼吸一口气,他看着不说话就已彰显华贵身份的姒明华,又看看身后因为某人而待他宽和了许多的偌大岑府。旧时阴影挥散不少,心中陡然涌现出无限的轻松和愉悦来。
他求了那么久的,不就是现在吗?他就是想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伏拜在他的脚边,另眼看待他。
而这些东西,只要靠近姒明华,一切都来得那么轻松容易。
愿望达成得如此随意,虽然不是他想要的方式,可看着那些曾经轻贱过他们母子的人一下子变得谄媚起来,他还是会由内而外的觉得高兴。
这种心理不正常得近乎恶意,可岑尧脸上却笑了起来。
他那么欢愉,眉梢眼角都是艳艳的喜色。像坐在柔软的云上,他展开手朝着那人跑了过去,头一次感受到自由的味道,“殿下——!”
姒明华眉眼带笑,注视着他。
忽然,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朝岑尧的身后望去。他看见一个眉目和青年极为相似却穿着朴素的妇人,她的视线也和他一样,温柔的落在那奔跑的青年身上。
她看着岑尧,像看一只羽翼渐丰的鸟儿。
那目光那么轻柔,带着美好的祝愿和期待,那么轻、那么轻,风中柳絮一般含蓄飘摇的落在青年清瘦的肩膀上,舍不得增加一丝的重量。
岑尧跑到一半,又突然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他娘站在门口望着他,于是大力的挥着手,“娘!娘!快回去,回去了........”
杜三娘笑着应了声,却没有动,依旧站在门口望着。
她看着岑尧和那位殿下有说有笑,亲昵的场景,微笑着,沉默着。她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那辆马车依旧走出很远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回头。
天色越来越暗了,整个偌大的岑府像是笼罩在暗沉沉的影子里。
风中飘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当年为了破局拼死将他藏在这深宅泥潭之中,可如今他早已破壳成长,羽毛丰满。当初的护身之所,已经成了另一道困圉他的囚笼。
还是走得不够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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