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近了黄昏,骑着马的王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看向身边的亲卫:
“都回来了没有?”
“有的好像走得远哩,”亲卫说道,“将军你也知道,他们看见汉人的屋子就走不动道...”
王洪有些郁闷地吐了一口气,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是辽国的偏将,类似于这种带兵外出劫掠的事情,他实在是很不想做,倒不是同情辽人,而是在他看来,不能正面在战场厮杀,立下军功,自己这偏将当得还有什么意思?还有多少年才能升任一军主将?
这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情,辽国的国姓是耶律氏和萧氏,上层人物几乎都是这两个姓,而在逐步侵占汉人土地的过程里,倒也融合了些汉姓,比如王张李郑之类的,但对于王洪来说,这种汉姓并不是一种荣耀,一种辽国强盛的证明,而是挡住他往上爬的一大阻碍。
没办法,大辽自建国就一直严格遵循"异姓为婚"的原则,由于只有两个国姓,这些上层人物便喜欢内部通婚,与萧姓通婚的均姓耶律,与耶律姓通婚的必定姓萧,牢牢把持着朝堂上所有的位置,像他这样辽国入了汉境才出生的下等人,一说自己姓王几乎走到哪儿都受不到重用。
可这次国战给了他机会!军中军功最重,只要他打的仗够漂亮,就算够不到那些上层的位置,总还是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的,可谁知道打着打着突然就停下了呢?害得他只能带着些老弱残兵出真定城,跑到乡间劫掠汉人,看着那些辽国士卒烧杀抢掠,没有任何的成就感。
他明白上头下这种军令的用意,烧掉他们的房子,抢走他们的财物,掳他们回去为奴,才能彻底占住这一片富饶的土地,魏人就像虫子,只要能在地里种出粮食,他们就会一代又一代地扎根,然后拿起武器反抗--他们唯一的宿命就应该是成为辽人的奴隶,替辽人种田放牧,仅此而已。
所以自己做的事应该是有意义的--王洪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天色越发暗了些,最近在真定城外已经很少能看到魏人,这说明他们的确是被打怕了,等到天气转暖,南下应该会比之前还要顺利,王洪至今都还记得那一日无数辽人越过边境,攻破一座又一座城池,杀死一个又一个魏人,将他们用毕生积攒的金银夺走,然后在城外建起宏伟的人头塔--这种场景真是让他感到亲切又怀恋。
他拨转马头,准备带着劫掠回来的士卒就此回返,一道人影沿着官道急急赶过来,汇报道:
“将军,我们在河边拦住了一队马车,他们拉着好多东西!”
“什么东西?”
“酒水食物,还有些银子。”
“人呢?”
“看见我们就跑光了,只逮住一个,听他说这些东西是要送去栾城的!”
王洪心头一动,栾城?
“带本将去看看,快!”
......
被殴打得鼻青脸肿的魏人被绑在马车边上,好几个辽人士卒兴高采烈地清点着马车上的东西,一个辽人翻到件女子穿的彩服,披在身上转了转,引来了一阵哄笑。
直到看见王洪快马赶到,笑声才讪讪停止,王洪没有理他们,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被抓住的魏人,叫过来那名懂汉话的士卒,问道:
“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我是平棘县的吏员,各位大爷饶我一命!”
“你要把这些东西送到哪儿去?”
“栾城,送去栾城!那些天杀的,说是要过年了,让我们送些酒水过去,还要送几个娘们给他们泻火!要不是他们,我怎么会...呜呜...”
王洪皱了皱眉头:“过年?”
辽人有自己的历法和节日,王洪虽然知道魏人有过春节的习惯,但也没想到会如此看重,还特意要让后方送来酒水,这里可是前线,军中应该严禁酒水才对,魏人这是发什么疯?
可下一秒,他的眼睛就慢慢睁大,猛地看向那些马车上满满当当的酒水。
栾城离真定不远,之所以一直没有去打,只是因为占下来也没什么收益,而栾城守将一直以来的表现也还算可圈可点,实在没必要在冬天里硬去啃那座土城,等到明年春天全面进攻就好了。
但如果栾城里的魏人都在忙着过年呢?如果春节军营里不禁饮酒,在他们喝到最高兴的时候出兵呢?
用最小的代价,吃掉那座土城里正对着真定的兵马...
王洪只感觉心中一片火热,转过头死死地看着那个负责运送酒水的小吏,语气森然:
“带上他回真定,我要去见将军!”
......
被屠城后的真定,其实还是有魏人的,毕竟辽国的大军囤积于此,还是需要有人烧火做饭处理后勤,当然,这些侥幸从屠刀下活下来的魏人,在辽人看来和牲畜也没有什么两样。
没有被一把火烧掉的真定府衙里,一道身影正在批阅着军情,真定如今是辽军最前方的城池,再加上四处都有辽军外出掳掠,每日要过目的军情实在太多,身影放下笔轻轻揉了揉眉心,摇曳的烛火照出了他的相貌。
是萧弘。
当初攻打京城,大营被烧之后,他便和自己的大兄带着剩下的辽国骑兵一路北上,一路就粮于敌,历经围追堵截才回到了河北,可刚到真定,大兄就主动承担下了一切责任,作为败军的主帅,回到大京去承受陛下的怒火了。
而萧弘作为方面主将,因此逃过一劫,在送走日渐消沉的大兄后,他还被任命为了真定的守将,负责在来年开春之前维持住眼前的局势,然后等待粮草后勤转运完成,彻底南下。
这是一份殊荣,也是陛下对他能力的信任,但不知道为什么,萧弘总是感觉开心不起来。
大概是那一战败得太过耻辱,很多次萧弘半夜醒来,总能想起那座宏伟的城墙下,那些魏人组成的军阵,还有这一路逃回来的狼狈,他不知道大兄这次回到大京会有怎样的惩罚,但他知道,自己的锐气,已经在那一战打光了。
烛光跳动了一下,亲卫禀报有将领求见,萧弘放下军情文书,看着王洪走了进来,满脸的兴奋,说着他的想法。
趁着魏人过年,然后奇袭栾城?拿下栾城固然能打开一些局面,但拦住辽人的不仅是魏人和那些城池,还有天气,还有粮草后勤,打下栾城又能怎么样呢?打仗看的不是一地得失,而是大势。
他摇了摇头想让王洪下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反而变成了另外的话:
“你知不知道,有一支魏人的军队进了栾城?”
王洪怔了怔,萧弘没有等他回答,自言自语:“打的旗号我有点熟悉,不对,是很熟悉,我能确定,在京城打那一仗的魏人将领,就在栾城。”
“你不觉得有点巧么?他前脚刚到,你就发现魏人要大张旗鼓的过年,甚至还碰巧在路上拦下了送酒水的车队,一个不知道具体身份的小吏告诉你,那座城池有了破绽,就差一脸诚恳地告诉你这一仗真的可以打了。”
这种味道有点熟悉,有点像当初他在京城时闻见的那样。
王洪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舔了舔嘴唇:“那将军,该不该打?”
按他的想法,这件事情既然已经有了问题,那么这一仗就千万不能打,可那份建功立业的心还是迫使他问出了这句话,万一...万一一切都只是将军想多了呢?
然而萧弘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挂在墙上的盔甲与刀剑,轻轻说道:
“我需要想想。”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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