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雷云山一片雷海。
雷海之中,那只阴物好似听懂了那句话,又好似没有。
那双血目只是看着陈长安,脸上欢喜,笑容凄凉。
明明无法说话,漫天雷声中,陈长安却恍若能听见她的声音。
是你。
轰!
一道方圆十丈的紫雷猛然炸落,瞬息淹没了一切。
恐怖气机如涟漪震荡。
两人衣衫翻飞。
心神俱骇的小道士闷哼一声,晕厥过去。
陈长安无力地看着那道恍若灭世的落雷。
明明与大红衣贴的那么近,明明能清楚感知到她的温度和战栗,明明四周遍布小藏凌厉的剑气,他的心底却什么念头也没有。
他一点点松开大红衣手腕,缓缓笑了一下,脸上看不出喜悲,他低声问她,“陈太平,你究竟是什么打算呢?”
大红衣眼神雪冷,袖中小藏剑吟。却不出手,也没推开陈长安,身子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片刻,她才开口,似乎是回答陈长安,又似乎是在自语,呢喃道:“你不能死。”
远处天威消散。
树上三千雷叶自青青。
桃枝下,那袭红妆已然不在。
唯有一名捧着玉盘的白衣少女,正满眼疑惑地看着他。
陈长安不去看她。
他慢慢后退几步,拉开和大红衣的距离,这才重新站定。
红衣眉目依旧。
陈长安却再也不觉着亲近和欢喜。
他静静地看着,许久,他勾起一抹薄凉的笑意,开口道:“陈太平,我极少有失了分寸的时候。无论是在宛平府,还是六千里路,或者是在京都,我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死去。我这个人,确实很怕死,毕竟蟾蜍蝼蚁,除了活着,还能有什么念头可想呢?”
大红衣那张不沾凡尘的脸上微微一变。
“陈太平,许多话,都可以摊开来说了。宛平府你传我剑经,要我取剑时,我心底就在猜测,你都取不了的剑,指望着我一个修为平平的外人?要果真是气运的话,离州大红衣的气运会比我少?当初在青眉山,你言辞凿凿地说我骨相不符,不是你家公子,但绝不会让我去死。可那晚魏源盛出手时,朱厌刻意离开,你也袖手旁观,最后我侥幸活了下来,气机衰竭,白发早生,神魂自此有异。陈太平,我并不怪你,毕竟这世道,谁活着不是满腹算计?我只是想知道,青眉山那晚,白衣身相在我神魂里,究竟动了什么手脚?”
大红衣眸光如雪,不言,不语。
陈长安笑了两声,无喜无悲,“也是,你当然不会告诉我的。六千里,去哪里,做什么,离州驿馆也好,玄清宫也好,你都有你的打算,怎么可能告诉我这枚盘中棋子?陈太平,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命贱的人,往往总是惜命,竭尽全力地想要活着,哪怕卑躬屈膝,哪怕弯着腰,低着头,也要腆着脸活下去。而垂坐高堂的大人物,总觉着了无生趣,大抵是觉着世间繁华尽皆过眼,所以都恨不得能死上一死。”
“我啊,命一直都不怎么好,草芥出身,因此这些年想着的,一直都是活下去。林玄机要我争乾榜,我便去争;夏妙嫣要我夺下甲子名号,我便去抢;大宫主要我拿山试第一等,我便带着他的剑过来;你要我取剑守阙,我便跟随你一步步走着。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我活了这么久,好似从来都不是为自己活着的啊。”
大红衣握紧袖中那枚铜钗。
陈长安道:“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陈太平,我不想再这样活着的了。当初李道衍说,想不笑时可以不笑。陈太平,我现在好歹也是一州甲子了,虽然不曾见过这人世太多繁华风景,但我不想笑了。”
他不笑,大红衣却是缓缓笑起来,难得妩媚,她问道:“你是在怪我不让你出剑?”
陈长安摇了摇头,“我知道取剑之前,你都不会让我去死,放心,我不会死的。陈太平,守阙我会去取,可我不想再跟着你了。”
“好。”
大红衣松开袖中铜钗,看着他,笑容艳艳,“很好。”
陈长安少去往日的小心谨慎,束手而立,不再按剑,静静地站在她身前。
三尺之距。
一别两宽。
相隔天涯。
大红衣不再多说,自他身边慢慢走过,再不多看一眼,毫无停留。
陈长安低头垂目,地上一道身影,孤零零的。
重新放晴的天上,阳光那么大,照在身上,陈长安却觉着冷冷的。
他心里明白,方才只要他肯向大红衣稍稍低下头,再赔个笑脸,推说自己是被那只红妆阴物迷了心智,大红衣也绝不会说走就走的。
可他真的不想笑了。
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又能怎样?
该死的时候,谁都不会怜惜他一下的。
他向来都只是一个罢了。
他站在原地,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许久。
陈长安心有所感,朝前方慢慢伸手,一层薄薄的青色光障浮起,挡在身前。
看似薄弱,却无法寸进半毫。
陈长安怔怔地看着眼前光障,那位手捧玉盘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抬头仰望着平台之上的陈长安,眸光闪动。
她手中玉盘上,无数的紫色雷纹流动变幻,随着她的心意,一根一线,组字成句:陈长安?
少女一身白衣,明眸皓齿,约莫十六七岁的碧玉年华。她澄澈的目光看着他,见他一动不动,雷纹再度变化:带我走。
陈长安看着她以雷纹组字的骇人手段,眸子微微凝了一下,他手指搭剑玄离,冷眼看她,问道:“你是谁?她又是谁?”
他对这位少女的底细全然不知,只知晓,她是那座小院的主人,喜静,树下红妆被桃木以三千青雷压胜,好似已过去了不少岁月。如今大红衣不在身边,这些秘闻他再想知晓,就只得自己去问了。
玉盘之上雷纹迅速浮动:你带我走,我就告诉你。
陈长安瞥了眼她在恐怖紫雷中依旧纤尘不染的白衣,冷笑道:“要走自己走。”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白衣少女显然有些着急,玉盘上雷纹微鸣,字迹不断浮现着:陈长安,姐姐说你能带我走。你放心,我很有用的,吃得也少,打架也厉害。
陈长安停下脚步,看着她眼巴巴的神情,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方才在漫天雷霆中,宛如神人的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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