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了一整晚大雨的京都,已然放晴。
已恢复不少的吕周,一大早就过来辞行。
陈长安没有多留,掏出一张百两银票,不顾他的阻拦递给他,直言一事归一事,再嘱咐道要是真遇上了夜照司的不必强撑,便让他去了。
吕周下了楼,孙福娘已在店中,没有说什么,只点点了头,抬步离开。
孙福娘看着脸色惨白的中年道士慢步而走,眸光一动,嘴巴嚅动了下,到底没说出什么体己的话来,只将柔软的目光落在他身后,一直送到门口。
局外人陈长安站在楼上,摇头叹息了下,没去多说什么。
用过早膳后,体内气机已恢复巅峰。
昨夜一战,陈长安曾盘点其中得失。
李道昌遗留的剑气全部耗尽,暴露当归一剑,无疑是失去了一大底牌,但也不是好处全无。至少当归,如今已切切实实触摸到了剑意门槛,只要再往前走出一步,便可登堂入室,由意入道,再去想当初心心念念的一剑横贯三千里,也略微有了那么点可能。
最紧要的是,他从那具破碎掉的符甲上,窥到了符篆的些许奥意,这才是最大的意外之喜。
陈长安喝完米粥,又在屋内小坐了会,少去大红衣的每日神出鬼没的一剑,难得放松下来。
也没去练剑修行,陈长安闲坐屋中,手指敲打桌面,一时颇有些无事可做。
好似今日是宋青瓷外出的日子了,可惜,并不知她是去哪。
在离州驿馆,陈长安指望着大红衣的庇佑,就没有去问。
他那时嘴上说着没忘记跟宋青瓷说过的话,但并不打算过去。他这种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确实惜命的很,宋青瓷这种大麻烦,当初沈苑时,楚沐风为了她摆下的阵仗,他可是一点都没忘记。
可昨日见过那袭红妆阴物之后,神魂某处裂开,他心中便是有了明悟。如他这种人,再怎么委曲求全,小心谨慎,也是活不长久的。剑斩五品后,满头白发,如今更是一副早夭之相,自知时日无多,活着,便需得快意些。
只是,他如今再打算去找宋青瓷,看一看这只活得并不开心的木偶,却发觉,已无处可问了。
陈长安想了想,世间之事,果然大多都是求不得的。
起身提剑,陈长安打开房门,此时楼下已有了人声,说的都是近些时日京都里的大事。
最多的还是绕到三十五州乾榜入京,那条春簪河上的风流韵事上去。哪州的甲子登了花船,哪州的一连三天不走,夹杂着玉人吹箫、后庭赏花的荤腥段子,说得唾沫横飞,津津乐道。
小小的客栈,这些话,自然是说给掌柜的听的。
福来客栈的掌柜,虽说徐娘半老,但那张脸越看越有韵味,再说这种虎狼年纪的女人最是知晓如何取悦伺候人,兔吮臀动的风情,绝非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小丫头所能媲美得了的。
这些人,多少是起了将她压在身子下的心思,因而尽挑些荤腥的说,指不得这位掌柜被说动了春情,就能得偿所愿了呢。
孙福娘坐在柜台后,眉眼低垂,明明已为过人妇,识得春情,可此刻听着那些话,却还是耳尖微红。
楼上人陈长安听了点,佩剑而下,一身气机显露。
方才还在信口开河的酒客,眼见着他下来,不由得渐渐止住声音。
来这座客栈的,在京都不过是小有身家,勉强知晓些京都逸事,大多九假一真,说出来就是图个乐子,或许藏着些撩拨人的小心思,但都极有分寸。
这些人,眼力自然极好,一眼就能瞧出陈长安的不凡来,那张脸当然是平生仅见,可让他们小心翼翼的,是白发公子佩剑行走的气焰,那是非豪门大族,绝对蕴养不出来的堂皇贵气,每走出一步,都声威煊赫,好似踩在了他们的心尖之上,让人胆颤心惊。
哪里还敢胡乱言语。
陈长安不理众人,直走到耳尖微红的孙福娘跟前,摸出银票结账。
临走前,他说了句,声音不轻不重,却是能让所有人都听得见,“吕兄方才说了,这家客栈有什么麻烦的话,可以找他。要是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找我。”
孙福娘抬起眉眼,看向陈长安,星眸里猛然绽出一抹光彩。
那个人,终于肯说出这种话来了?
她眼眶微红,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陈长安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等到陈长安走后,客栈内才略略恢复了点声音,却再无一人敢继续方才的话题,更不敢去撩拨孙福娘,有着陈长安的那席话,所有人都只得将那些小心思尽数熄灭。
陈长安佩剑行走,第一次真正走在这座繁华雄城内,少去许多杂念,停停看看,炊烟叫卖,琳琅满目,满是烟火人间的气息。
走了一路,已是晌午,陈长安随意买了点吃食,京都的物价比宛平府要高出太多,两个馒头都要五文钱,果然居不大易。
馒头吃去一个,陈长安停下脚步,转身回看,一身红裙佩刀的李渔正不紧不慢地跟着身后,见他面无表情地看过来,这位武周权势最盛的公主殿下,笑靥如花,并不上前,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转身离开。
陈长安对李渔的动作摸不着头脑,也懒得理会,这种大麻烦,还是少沾染点为妙。
以色娱人,多半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他可不觉着这位公主殿下,是对自己动了真心。毕竟他这种草芥蝼蚁,除去这张皮囊表相外,可是什么都没有。至于唯一能拿出手的甲子,还是当初宋青瓷和夏妙嫣从大红衣手上买的,当不得真。
陈长安摇了摇头,啃着手里的馒头,继续往前。
转了个街角,走出几步,一辆四匹骏马拉动的马车,缓缓走到身边。
陈长安的心,忽然跳乱了一下。
他握住手中半个馒头,慢慢朝马车看去。
装饰豪奢的马车上,青冬冷脸坐在前头。
两扇雕花木门内一道清幽幽的声音缓缓响起来,“我呀,以前听说过一句话,山不见我,我去看山,水不逢我,我去遇水。”
她说着,轻声道:“你不见我,我便来见你了。陈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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