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镇的大规模救援一直持续了三天,这期间城防军、捕快和后来自发集结起来的百姓几乎都是轮班倒着休息,完全没有让救援停顿过。第三天的傍晚,随着最后一个坊的搜索宣告结束,秦孝贤决定停止密集的大撒网式救援而改为分坊制的精细核查,发现新的情况再组织救援。
直接或间接的经济损失一下子很难计算准确,但云遮县全县截止至目前的死亡人数已经初步统计出来了,直接死亡及伤重不治的死者为二十一人,尚有十余人失踪,轻重伤员数百。虽然对死去的人而言,这就是百分之百的灾难,但从总体的局面来说,这个程度的灾情已经算是轻的了。
兖州刺史府送来的公文上说,这次地动的中心大致推定为黔中道的清州,当地灾情十分严重,所幸的是清州人口不算密集,周边救援也算及时,基本的秩序还是勉强控制住了,也就是没有难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去往外州逃难,这就相当不容易了。
不过地动以黔中道影响至整个岭南道、剑南道都有震感,各地还是伤了不少元气的。
到栖霞镇帮助救援的那部分城防军是在第三天上午时离开的,秦孝贤亲自去镇口城门处相送,还特地叫上了季熠同行,结果他回来脸色阴沉了很久,直至看到谢观南才好些。
谢观南那小院没有太大损伤,掉了几块瓦,碎了几个花瓶罢了,但季熠怎么也不答应让谢观南继续住在里面,说是一定得找专门的匠人检查修葺一番才行。
本来谢观南是想住在县衙的,但季熠说衙门里现下不是捕快就是百姓,乌泱泱乱糟糟、已经住满了人,言下之意就是,谢观南这个伤员既然帮不上太大的忙也就别过去占个位住着了。
谢观南浑身的挫伤、没有一块地方是不疼的,又差不多二十四个时辰没有合过眼,他只想尽快找个地方让自己躺平,实在懒得跟季熠掰扯,只说让他去找个地方能住就行,然后就在稀里糊涂中第二次来到了康源坊的“悦庄”。
也是这次来谢观南才发现,前次他匆忙得都没看到庄子大门边低调不起眼的地方确实就挂着“悦庄”两字的小挂牌。
“城防军是你找来的,秦县令让你去送送怎么了?”谢观南淳朴地把城防军来栖霞镇当作是一场世间人情来看待,军也好,民也罢,本就应该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好借好还,再借才不难。”
谢观南觉得季熠就是矫情病又犯了,人家城防军这次帮了多大的忙,要不是那带队的校尉不让兴师动众,栖霞镇的百姓怕是要夹道相送的,秦孝贤定是知道季家和城防军有交情、看重他才让他出面一起送的。
“我出门半日,你就溜出去了。”季熠抿紧了嘴,顿了顿,一股子既舍不得怪谢观南又不知道气该怎么撒的拧巴劲儿,“那么大个庄子,回来问不到一个人能说出你去哪儿了。”
谢观南翻了个白眼,原来季郎君不是不耐烦去送城防军,是在想着法编排他的不是。
“我带兰儿回嘉义坊了一次。”谢观南的伤还骑不得马,刚好悦庄有现成的马车,冯肆说随便他用,他便套上车走了一趟,“兰儿问能不能找到她阿娘阿爷,我就带她去看看,今日那边很多居民应该会从暂住的地方搬回去。”
兰儿那小丫头前两日都是县衙在照顾,说是一直没找到她父母,谢观南因伤被从一线换下时就把她领在了身边,来悦庄时季熠见那孩子不肯撒开谢观南的手,只能把一大一小一起打包带了回来。
一来嘉义坊往各处去避险的人太多,二来还有伤员混杂,兰儿又报不出父母的全名,一时找不到也很正常,现在到了第三天,镇上情况大致也比较稳定了,谢观南想去嘉义坊碰碰运气,就算她父母还没回去,总应该能找到认识这孩子的坊邻,问清楚了情况也好再想办法去找。
“自己还一身青的紫的伤呢!”季熠搬出了苗姑的医嘱来,那日深夜没有及时就医,其实谢观南身上还是有几处骨裂的,苗姑仔细检查后吩咐了务必要静养,可伤者本人显然并没有听进去,“这庄子哪里就委屈那丫头了?你别孩子说什么是什么。”
谢观南庆幸兰儿这会儿被带去午睡了,没有听到季熠这番话,不然小孩子就算不懂,也是能听出来好赖话的。小丫头心思又特别细,若是再因此伤心起来,那可就更叫他头痛了。
只是谢观南也不想和季熠置气,这人会说出这些话总归也是他做得有点问题。况且季熠自小丧母又离开父亲,他不能理解一个稚童对父母的依恋,本就是一件令人唏嘘的事。
“观南,对不住。”谢观南只要有一刻眼神或心思不在,季熠立刻就能发现,他悟到刚才自己的语气不对,尤其不该拿小丫头说事,显得自己特别没风度,“我回来见不到你,着急了,我不是不让你出去,也没有不耐烦那孩子。”
“得了,多大点事。”谢观南赶紧掐了季熠的话头,如果他俩面对面只能这么说话就太没意思了,“我出门时确实没说去哪儿,没给你留下口信,是我疏忽了。”
这事没有对错,谢观南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除了衙门出公差、没有要向谁通报行程的习惯,但季熠心里是把他当作个伤患的,这份担心也总是好意。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季熠观察着谢观南的表情,开始做各种揣测,但他觉得最大的问题一定还是这座庄子不好,“我也不喜欢,所以我就说庄子不能太大,找个人要走半天,养再多的下人都没用,这里就是不聚气。”
谢观南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哪个字能让季熠有这样的联想。他虽然不怎么贪图这些享受,但不代表他跟富贵犯冲好吧?他的八字还是能压得住的,不会因为住个大宅子就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别拿你对这庄子的偏见强加给我,我没说过不喜欢。”谢观南都快被气笑了,“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确实不喜欢这里。回到这庄子来,你连脾气都大了不少,好似在这里就没有你能看得顺眼的东西,这才住了一晚上,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嗯。”季熠倒也没有否认,“我刚来西南那阵子,在这里住了一年多。”
谢观南眉头一动,那就难怪季熠会是这种反应了,这庄子里大约是留存了他所有初来西南时最不好的记忆吧,只要回到这里,一草一木,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会让他想起那些。
“兰儿还睡着,我们晚些再吃饭,冯叔说你茶烹得好,劳烦你煮碗茶给我喝?”
季熠看了一眼他,知道谢观南是想把这事揭过去,台阶都送到脚底了,再不接着就真是没脸没皮了,于是没再废话,主动去拿茶器出来。
不用人特地说,谢观南也能察觉到,这庄子里原先住的人该是喜欢饮茶的,他因身上有伤不便走动,所以也只是昨日季熠带他来时走马观花粗略看了几眼,但目光所到之处,每个厅堂里都放置有装成套茶器的都篮。
这个庄子虽大,但没有大到让谢观南不敢住的地步,倒是庄子里的东西,总是一而再再而三让他叹为观止。如果和这里的东西相比,季熠往他那小院子里搬的物件,确实只能算是他逛街随便买的,就连西雷山上用的也还是大不如这里。
要说金贵的玩意儿,谢观南也不是没见过,但悦庄的东西已经不能用一个“贵”字涵盖,而是处处透着特殊。器物的形制色彩,乃至工艺和用料,都不是凡品,这些东西绝非市卖品,而定制货到这样的品级,也必然是有市无价的了。
“其实我没有那么爱喝茶,但老师喜欢用烹茶来养我的性情。”季熠提了都篮过来,到榻上坐于谢观南对面,将二十四器依序在桌上摆开,从敲茶砖开始做起,神情专注,手法娴熟,嘴也没闲着,“人的性情是天生的,后天再怎么养,也像是修剪过的盆栽一般,美则美矣,到底不是天然。”
谢观南好笑地看着眼前这天然美的季熠:“还好你生在富贵人家,又长了这么张脸,不然哪有那么多人能惯着你。”
“我脾气很差么?”季熠边问边把茶叶放入茶碾中研磨,动作看似轻松随意却十分精细准确,显然是长期练习后达到的境界。
不差,谢观南摇摇头,季熠最多只能算是个矫情怪。可是想想他自小生活的环境,有诸多讲究也算不得是多大的毛病,只是这两天他好像格外在意兰儿的事情,虽然把孩子勉为其难带回了悦庄,可是他真的连一眼都不愿多看那丫头,这点谢观南还是能感觉得出来的。
“兰儿哪里得罪你了?你不要和小孩子计较。”谢观南虽然是这样说,但并不认为乖巧如兰儿会做什么冒犯季熠的事,“最多也就几天的事,我总能找到她的爷娘,送她回去。”
季熠正在筛茶粉的手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好像无事发生那样继续着动作:“没有,我只是不太会同小孩子打交道。”
看来不是错觉,谢观南的背又有些疼起来,他斜靠在凭几上,不错眼地盯着低头正看着水沸次数的季熠:“你说你从没骗过我。”
“观南……”季熠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不解愁绪,“你这样喜欢小孩子,让我觉得有些不安,但是我不想让这种情绪去影响你,你就非得让我把这些难堪的话说出口么?”
谢观南没有听懂,他看着季熠的脸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沸水的咕嘟声让季熠重新低下头去,他才反应过来,他俩竟面面相觑了这么长时间。
“可是兰儿又不是我的孩子。”
“所以你很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没有啊。”
“所以我说……”季熠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谢观南说出了和他预判答案截然相反的话,“你不想要孩子?”
这次换季熠盯着谢观南猛瞧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才能让季熠因为一个稚龄女童在心里盘出这么多弯弯绕绕?
谢观南又想翻白眼了。
“水要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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