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南之前问起季熠,冬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其实没有得到多少新鲜有趣的提议,但有一件事,季熠说今年刚好在山下倒是可以做的,那就是去潭水寺祭拜。
季熠的双亲如今都不在了,冬至祭祖本就是习俗,谢观南当然觉得这事是应当要做的。何况上次他和慧觉初识,一直也没有机会再见,刚好趁这个机会在上西雷山前见上一面。只是谢观南不明白季熠为何不是每年祭拜,而是今年顺路了才去。
“我阿娘阿爷皆葬在京城,祖籍也不在此处,潭水寺只供了牌位,这里连个衣冠冢都没有,其实在哪里祭拜都是一样的。”季熠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如常,并没有特别流露出类似哀伤之类的情绪,“我若不下山,慧觉就会替我在他们牌位前燃两盏灯。”
谢观南虽然不认为人死后的祭扫是非进行不可的形式,但仍庆幸自己能成为让季熠下山的理由,这个人虽然不像他似的经常把爷娘挂在嘴边,但谢观南就是知道,季熠心里应该也是想着亲人的。
别的不说,就连悦知风都不待见的季二,每次季熠提起不都还是挺平和的么。连庶出异母的弟弟都能这样看待,怎么会真的对自己的双亲冷漠?哪怕季熠与他阿爷之间有这么多年隔了千山万水和幼年被放逐的这段纠葛,谢观南也还是觉得终归血浓于水,所以陪他祭拜双亲,是件特别有意义的事。
两人最后这一段跑得十分酣畅,尤其是谢观南,平日不多见的好胜心仿佛在季熠面前突然旺盛了起来,才刚接触的新马本该小心些骑,他却快马加鞭骑得愈发狂放,让季熠看着都有些替他担心了,于是刻意让追声配合着只敢跑在他身侧,不敢超出或落后,非得时刻紧跟在边上才安心。
越来越接近潭水寺时已经隐约能听到钟声,就像是算好了似的,恰在他们到三门前,钟声敲了最后三声。
谢观南平时很少骑马疾驰所以停下后还是有些微小喘,坐在马上先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扭头看着边上的人,不免又有些不甘心。季熠的体能总是让谢观南意外,平日也不见他练功打坐之类地修什么高深的武功,但从来看不到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同样是练家子,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能这样大?
“这是什么钟声?”
“冬至,寺庙一早也会有祭祖师的仪式。这会儿应该是仪式结束的钟声,要敲足一百零八下的。”潭水寺的钟很大,所以他们才能大老远就听到,“还真是赶早不如赶巧。”
这一日潭水寺上半日都是寺内自己的仪式,并不会接待香客,但到了下午,周围的百姓应该就会过来祭祖或祈福了,所以他们这个时间点来才是刚好,没跟后面大批的香客撞上,还能得片刻清静。
来前谢观南还在猜,他们今次是否依然会见到真念出现在三门外,下了马才发现,终究不会有这样一路到底的巧合,这次迎接他们的知客僧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先问了慧觉,再问了真念,知客僧答曰,此刻他们都在五观堂用斋,之后应该就会回禅房。季熠和谢观南商量,不如就先去禅房那边等,顺便和这位知客僧说了他们也尚未用饭,烦劳替他们准备两份素斋。
知客僧不认得他俩,但听季熠和谢观南说是慧觉相熟之人,倒是十分客气,也没有把他们带到寻常香客留宿的厢房,而是直接带去了慧觉住的禅房,说刚好慧觉师叔左右的禅房都是空的,他们可在此稍歇,随后就为他们准备斋食去了。
知客僧才走不久,季熠和谢观南就远远看到慧觉向这边走来,不仅是他,真念也在边上,两人之前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像真念一脸的不悦,故意与慧觉隔着些距离走路,慧觉则一脸笑容,面朝着真念不停在说些什么。
真念先看到了季熠和谢观南,停下脚步朝他们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就转向了另一处,一刻没犹豫地离开了,好像这二人的出现恰好给他摆脱慧觉提供了契机似的,他那匆忙瞥向他们的目光,倒不似上一次那么冷漠了。
慧觉是到了这时才看到季熠和谢观南站在他禅房门口正等着他呢。
“熠哥儿!我正猜你今年会不会来,果然等到了你。”慧觉见到季熠依然兴奋,只是这次没有上次那么得溢于言表,又见谢观南,也是难掩眼中欣喜,“谢郎君好久不见,这一程可好?”
谢观南连声称好,客客气气见了礼。之前为周楚绪一案到寺中找证据,慧觉提供的帮助非常大,所以谢观南心中一直都对他十分感激。
季熠也点点头,说刚好在栖霞镇,准备回西雷山过冬至,便顺路来看看他,最后则用眼神指路,看向某个他与慧觉都知道的方向:“下午去给他们点盏长明灯。”
提到要祭拜季熠的爷娘,慧觉口诵佛号,神情也正经了些,又问他们吃过饭没,得知正在等斋食,便同他们一起到禅房内坐下说话。
谢观南以为季熠多少会和上次那样,同慧觉说笑闲话几句,但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季熠这次入寺后,整个人都沉静了许多,甚至连慧觉都没有说什么轻松玩笑的话。谢观南只能认为他二人对祭拜季熠双亲之事看得十分郑重,所以他也跟着收拾起了心思,安静了许多。
简单吃过东西,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慧觉才引他们俩去了后面一间单独的厢房,这厢房也没有什么特别,与其他寺庙中大户供养人放置长生牌位燃灯祈福的布置大同小异,谢观南他们进来时这里也并无专人留守。
慧觉拿了香烛与长明灯出来替季熠点燃放好,又默诵了一遍经文,之后就退了出去,像是惯于如此,期间并没有与季熠交换过多的话语。
季熠他没有跪拜,当谢观南想跪的时候他都拉住了没让跪下去。供桌上的牌位是空白的,没有尊号与名讳,两块干干净净又冰冰凉凉的牌位,是季熠在这个西南边陲唯一为他的爷娘准备的东西。
上完三炷香,季熠静静地盯着牌位看了一会儿,眼神有些空洞,让人不知道他此刻到底想和逝去的亲人诉说些什么,谢观南不想打搅他,只是一样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边。其实谢观南不确定自己应该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他只能先在心中对着那两块牌位默默祝祷。
跟着谢观南又想,季熠的爷娘根本不认识他,这不得先自我介绍一下么?于是又老实认真地在心中默念起来,把自己的姓名年龄,出生籍贯,家中父母姊妹都先通报了一遍,最后告诉那二位先人,他同季熠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先这么说吧,免得第一次打招呼就吓到了两位长辈,谢观南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季熠把手指伸到了谢观南的掌心中,谢观南习惯性去回握,他们的十指很快扣在了一起。
“我告诉阿娘,你是他的半子。”季熠看着其中一块牌位说,然后转头看了谢观南深深一眼,“她一定也会很喜欢你,你的眼睛总那么有神,她最喜欢你这样眼睛的郎君。”
“唉,你怎么也不同我事先商量。”谢观南蹙眉,这口供都没串好,第一次见长辈就这么潦草,可真是失礼,“我刚跟你阿娘阿爷说,我们是朋友。早知道你这么……”
季熠露出了他进潭水寺来的第一个笑容,他把谢观南扯过来轻轻贴上对方的嘴唇,让那些嘀咕又被封回了口中。谢观南轻轻拍了他两下想要推开,但季熠抓着他的手硬是把这个吻完成得细腻又深情,亲完了他还特意又看了一眼牌位,好像郑重宣告着什么似的。
“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他们这个的。”季熠伸出拇指抹了一下谢观南唇上的水色,双眼望入对方眼眸深处,用视线紧紧缠绕住这个他刚刚和父母宣誓过、他倾心相待的人,“见过父母了,观南不要对我始乱终弃。”
“你这就有些无赖了,我哪里……”谢观南说到这里想起他俩终归是在长辈牌位前,说话不好这样随便,赶紧又往回找补,“你不要在父母面前乱说话、坏我名声,要是他们不喜欢我了呢?”
“不会的,我喜欢的,他们一定喜欢。” 如果往生者真的能听到世间的声音,那么季熠觉得自己已经送出了想说的话,至于回答,他只接受会让自己高兴的那部分。
谢观南走出厢房来才惊觉自己仿若亲眼见了一回季熠活生生的爷娘似的,刚才在那里面竟紧张出一头细汗,想到只有他一人经历了这种心情,顿觉不公平:“下次你跟我回京城见我阿娘去。”
谢观南的本意是要让季熠也尝尝在别人阿娘面前那种忐忑的滋味,可在季熠耳朵里,这话无疑是默认了他刚才向双亲禀告的两人关系,并已经在心底认定必须把他也带回去过明路的意思。
这世上再没有比谢观南更可爱的人了,嘴在逞强,心在投降,明明就是喜欢他到不得了的地步了,只是平时不爱说,倒显得像是只有他一头热,季熠笑着不说话,用一双好看的眼睛盯着谢观南猛瞧,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在连廊等候的慧觉看到他们俩这样走出厢房都愣了一下,怎么这两人在厢房待了一刻多的功夫,出来竟能笑得面红耳热的。但今日毕竟是季熠来祭拜的,他不好说那些出格孟浪的话,只是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俩。
“前殿现在来了不少香客,你们若是觉得吵,就先别过去了。”慧觉又问他们是打算连夜上山还是留宿一晚。
“我们不赶时间,晚上山路不好走,住一晚。”季熠看了一眼往前殿的路,轻蹙了一下眉,“本想再去看看那棵菩提榕。”
谢观南想起上一次他们在那大榕树下发生的事,心里也是一动:“既然住一晚,我们晚上等人少了去也是一样的。”
慧觉这下终于觉出味来,眼神中多了几分确认,走到季熠身边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
谢观南听不清也不好打听,只是看到季熠听完慧觉的话,嘴角向上勾了一下,又点头“嗯”了一声,给出了极肯定的回复。再然后慧觉看向谢观南的眼神就又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前次我就觉与郎君投缘,没想到真正的缘分是在熠哥儿这儿。”慧觉向谢观南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郎君慈悲,渡我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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