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南这日回到悦庄的时候,天甚至还未全黑,原本他是想直接去一次东市的,但回县衙查了安济堂的资料后就差不多到了散衙的时间,想着医馆也是要关门的,就决定次日再去。也免得季熠又抱怨只要有案子,他就忘了回家的时辰。
把回“悦庄”也称之为回家,谢观南都不记得自己是几时在心底不知不觉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并没有那么容易将一个地方当做“家”,但和季熠在一处的话,这种违和感也没有大到让他不能适应。
其实从救灾开始,季熠就已经不怎么刻意隐藏他的身份了,包括送马给县衙、直接让谢观南进入悦庄,到之后见到悦知风,这一系列的事情大约都是季熠早就计算安排好的,让谢观南在潜移默化中习惯发生在周围的事,这么一盘,他觉得季熠这人的心思还是有点可怕的,幸而他不是想站在这位殿下对立面的人。
因为这样,有时候谢观南也会想,季熠喜欢参与到他的公事中,或许并不简单是因为想多点时间在他身边和寻找一些共同话题。就算不承认,但季熠把观察民生民情这种事情是当作习惯在维持的,所以他主动或被动甚至下意识就是会对这些事情比较在意。
在谢观南看来,百姓的事只要在他能力范围内,就是他的职责,他接触到的每一个个体都是他职责的一部分,而在季熠心里,百姓是他的民,他即便不会对某一个个体产生责任心,也一定会对影响了所有百姓的制度有责任感。
这世上有人天生就是会比普通人得到更多,从来就没有生而公平这种说法。就像季熠说的,他们皇室和士族接受百姓的供养,生来富贵、衣食无忧,如果不把子民当作自己的责任,也并没有一定会受到惩罚的说法,这就要看当事人是在意论心或是论迹了。
在遇到季熠之前,谢观南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相信大部分的百姓也不会想那么多,因为龙生龙,凤生凤,几乎所有人在出生的时候,这一辈子会有一条怎样的路已经定型了一多半了。古来圣贤都说唯有读书高,读书、科考,而后入仕也许是普通人实现阶级跃升的唯一途径,可若遇上改朝换代、士族更替,寒门依然难出贵子,更何况就连读书这个门槛也是很多人一生都触碰不到的。
“所以我得到那个位置,不叫公平,失去,也不意味着不公。”季熠曾这么对谢观南说,“坐上那至尊之位的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二郎,不是非我不可的事情,我没有那么在乎。”
那季熠真正在乎的是什么呢?
虽然这么问的时候,对方只是顽皮地回答了一句“你啊”,但谢观南知道答案远非如此。
“观南?”
被这么唤了一声,谢观南才发现他边走边想着事情,已经快走到了房门口都没察觉季熠正在厅堂里和佟追说话,见他像走了神似的往里走,季熠才出声叫住了他。
“佟追?”谢观南先对房内有这么个人出现表示了讶异,没来得及理会季熠问他怎么了,先反过来问,“出什么事了吗?”
在谢观南的印象里,没有要紧的事,季熠是不会招佟追到跟前来说话的,佟追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太被待见,所以总是和季熠保持着必要的距离,维持一个有把握保护但不至于打搅的程度。所以谢观南默认看到佟追出现,等于有事发生。
佟追一如既往万事以季熠的意见为宗旨,跟谢观南行了个礼后看向了自己伺候的正主。
“你去忙吧,我和观南说说话,晚点再去见老师。”季熠结束了他和佟追的谈话,把人打发走,又去衣架上拿了家里穿的袍子来给谢观南,“你刚刚在想什么呢?这么心不在焉的,到家还在琢磨案子?”
谢观南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他还真没在想案子的事,田衡的案子没有太大的进展,他还在查关联的人,只是今日从绣坊得到的消息,又绕回了嘉义坊的关系网中。
于娘子提到的那个“安济堂”的席大夫,正是席昀的族兄,名叫席昭。
“所以,容氏和这个席大夫也是认识的么?”等谢观南换好衣服这点时间,季熠已经坐到榻上去给他做茶了,悦知风并不强调住在悦庄就一定要坐在一起吃饭,而谢观南散衙的时辰又很不固定,所以厨房都会先按悦知风的时间备餐,而季熠这边多数是看谢观南回来后再预备的,“还有些时间才吃饭,过来喝杯茶。”
刚才佟追的话谢观南是听到的,于是问了句:“不用先去老师那边说话么?”
“老师出门去了,等他回来了自有人会来报信的。”季熠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谢观南,“佟追查到了那个杀手的买家,就是叫吕时宴的那个人。”
“哦?”谢观南精神为之一振,他以为这样大海捞针似的追查就算要有结果也会需要很长的时间,果然佟追他们和普通衙门的人,连做事的路子都不一样,竟这么快就查到了,“怎么说?”
季熠看到谢观南认真的眼神,涌上了一种被重视了的愉悦,淡淡一笑:“还能怎么说?查不下去了。”
吕时宴人是找到了,但也只是找到了他而已,这人确实是河东吕氏,但就像谢观南知道的那样,吕氏要是画圈连线拉关系网,连之前科考冒名舞弊一案也只能擦到一些边缘,根本没有掺和到那件事里,而这个吕时宴就离得更远了。
“目前只能查到他是这一族的子弟,往下能知道他雇了杀手,但往上……”季熠摇了摇头,人是拿住了,但这样的过江小卒,不审则罢了,审的话门道可太多了,“就连拿下他的这个事,都进行得极隐秘,就是不想打草惊蛇。”
这样的士族子弟,参与到这种谋害皇室血脉的事情里,那就是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整个宗族的,轻易不会开口,因为他一人的生死在这盘棋局中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事,而是如果他咬出了背后的主顾,自己这一族可能都会被牵连,但凡能被交予这样的事情,一定也是有软肋被人拿捏住的,非如此,也得不到那种程度的信任。
“所以审也没用?怕他被逼急了胡乱攀咬,反而模糊了视听,更难锁定真正的主谋吗?”虽然不懂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心思,但罪犯的逻辑总是有相似之处的,所以谢观南对于这事的进展被阻滞也能理解。
为今之计,只有季熠他们从别的渠道也查到更多更确定的线索,才能利用这个吕时宴来帮他们锁定证据的可靠性,单单盯着他审,用处是不大的。
“不说这个了,你刚说到那个姓席的大夫,这事儿有些过于巧合了吧?”季熠又把话题转回谢观南的案子,虽说栖霞镇人口不多,左邻右舍或亲戚朋友之间相互有交集的事情也很常见,但田衡和容氏都非长袖善舞的那种人,“田衡和席昀有债务纠纷,容氏又有席昭这样一个老主顾,分明看起来田衡夫妇和姓席的渊源很深的样子。”
还不止如此,谢观南在县衙查完安济堂的资料,发现席家虽然祖上也算书香世家,但这几代都不善经营,读书呢读不到出人头地,家里的产业也是坐吃山空,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到了席昀这里,只能靠着妻子的娘家帮衬来才做起些买卖。
而那个席昭比席昀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是个学医的,但医术普通,也只能勉强糊口。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寻得了一位金主,几年前给了他一笔钱,才让他在东市开了这安济堂,又有药材的供应,让他能坐堂看诊,以较低的药价吸引一些病患来,这才渐渐经营上有了起色。
“我猜你接下来要去查席昭那个金主了。”季熠笑着说,怎么查田衡的死,还越查越远了去,这一连串往外扩散开,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了。
“那也没办法,若不是当时多听了一耳朵河东科考案,岂不是也不知道那个吕氏的事?”谢观南似乎已经习惯这些绕来绕去的士族关系了,席家再怎么高攀总归不会再高过那些士族的门第去,所以也不会再扩散出去多少,明日他去询问一番,想必就能有个头绪。
“你说容氏的绣品深受山民的喜爱,我记得这边的山民大多是从前的外族人。”季熠到底对西南这边更熟悉一些,听着听着又发现了疑点,“席昭往上几代,有与外族通婚的记录吗?”
谢观南愣了一下,席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但族中都是汉人,并没有外族人,此地尤其是读书人,多半还是对和外族人通婚的有些忌讳的。
那这个席昭这样频繁去购买容氏的绣品,确实就有点奇怪了。
“我以为你不愿意把嫌疑指向容氏。”谢观南觉得季熠的反应也很奇怪。之前他有怀疑的时候,季熠还劝阻了让他不要轻易去针对容氏。
“并没有。”季熠也露出了浅浅的疑惑,“没有证据指向她的时候,是不应该怀疑她,我至今都觉得田衡是自己服毒的。但这和我现在觉得容氏有问题,也并不矛盾啊。”
田衡是自杀的,而容氏有可能是诱因,季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
“女人很难懂的。”季熠摇摇头,不知道是说给谢观南听的,还是仅仅自己在感叹,“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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