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悦知风赶去河西走廊的动作过于迅速给羯昆造成了一定压力,亦或是回鹘面对羯昆的打法已然熟悉,虽然回鹘内部也有诸多问题,但这对多年宿敌这次开战却没有立刻出现一边倒的局面。就战况而言,回鹘确实处于劣势,然而和以往相比,这次羯昆的进攻也打得十分保守,手握屡战屡胜的先机,却对推进战线似乎显得并不那么急切。
谢观南也是听着睿王各种传奇长大的,所以他下意识认为羯昆是被悦知风唬住了,以为中原的大国有意替回鹘撑腰,所以才打得格外谨慎。毕竟当年悦知风这颗将星在整个西南的战绩实在太过骇人,更何况后来他还杀去了北境,整条国境线至少超过一半的邻国都听闻过他的威名,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他的事被添油加醋传去漠北草原会演变成怎样的传说就更无人知道了。
悦知风多半是拖慢了羯昆进攻步伐的原因,但季熠认为这并非是唯一的原因。他的理由是以往羯昆与回鹘发生征战的目的素来就是土地,羯昆所到之处必定早已没有了回鹘牧民的踪迹,不是早早逃离,便是逃不掉被屠戮殆尽。但这一次羯昆打得十分克制,一旦瓦解了对方的有效抵抗力量就迅速收兵,既不多消耗自己的兵力,也不破坏城池或屠杀平民百姓。
“听起来这次羯昆好像突然转性了,竟从野蛮的屠夫变成了细致的……杀手?”谢观南想不到什么准确的词汇去形容,总归他觉得这里头是有点古怪的,只是他并没有太多评论这类事的经验,说不出更有条理的见解,“事出反常必有妖,若非羯昆换了个脾气秉性截然不同的新王,那必然是别有所图。”
然而众所周知换了新汗王的其实是回鹘,羯昆的王正在壮年,心智头脑也十分康健,所以他必定不是无缘无故改变习惯的战略。
游牧民族和汉人的习俗差异很大,中原历朝历代若无十足的把握、轻易也不会和北方的这些部落直接动武。汉家素来信奉先礼后兵、以德服人,所以对边陲地区的外族、附属国一直都是羁縻为主,回鹘也在其列。但羯昆位于更远的地界,只是他们与回鹘的关系发生变化也会间接波及过来,断然轻忽不得。
“游牧民族为了放牧的草原区域大小而你争我夺是由来已久的,怕只怕这次羯昆为的不只是几块草原,也不单单为了几年的水草丰足。”季熠说羯昆现在夺去的那些领地也曾经是他们自己的,所以如果只是争地,不会出现这么细致的战后管理,“他们这架势,看来不止要地,还要土地上的人。”
若是深仇大恨,打灭族之战,那绝不会有给对手丝毫喘息的时间,目的是只要土地,人口是不在考虑内的,甚至所有成年男子是必须屠尽的。显然羯昆现在的打法并非如此。
“要土地的同时也要人,那不就是和安南一样?”谢观南将两地的现状联系起来一起看,仿佛一南一北照镜子似的,只不过羯昆表现得没有那么张牙舞爪,倒是比安南显得斯文了少许,但侵略就算伪装得再好,也还是侵略,“羯昆不是要族灭回鹘,是想吞并他们?”
一个稳定的国度,人口和土地同样是宝贵的财富,羯昆和安南现在的君王,看似一个理智一个疯狂,但他们的目的其实无比接近,他们都是有着明确目标,希望吞并一个同时拥有富饶土地和大量人口但王权孱弱的国家,以期能迅速壮大自己的实力。
“我不是放下了老头那边,而是只有安南这一边不再有变数,老头才不需要因为这里的事而分心。”季熠这会儿才觉得向谢观南说这话是有点底气的。比起这几个小国的纷争,回鹘与羯昆的战火一旦蔓延,情况要危险得多。季熠知道河西走廊那边他是鞭长莫及,那么抓紧解决他双手够得着的事便是替悦知风解除后顾之忧了,“况且在边境也唯有老头坐镇才能令回鹘与羯昆两方都有所顾忌,有没有我在并无多少区别,我帮不上什么忙。”
谢观南很少听到季熠这样评价自己,他虽不是惯于傲慢的人,但平素也没有什么事在他眼中是他参与不上或无能为力的,刚想说些什么把这话题岔过去,看到季熠又再次锁紧的眉头,不免也跟着心底一沉。
“小太子的行程不是都安排好了么?”谢观南知道季熠回来的第二天,小太子就会由专门安排好的人护送去阿陀耶,在此之前从西雷山到阿陀耶也已经沿途布置妥当了,照说这一程应该是没什么风险才对,除非季熠在琢磨的不是此事,“你还是担心老师?”
不只季熠,谢观南也一直惦记着这事,担心才是正常的,就算没有战事,光是这种程度的行军,对悦知风如今的身体也已经是很大的负担,但他们也都知道,他们不能也无法去阻止悦知风,因为整个帝国并没有人能替悦知风去做这件事。
“我们处于安逸中的时间太久了,所有的年轻将领都没有见识过真正残酷的大型战争。”这或许是季熠从陇右演武场下来后最深的体会。没有战事是他们这代人的幸运,可老将终会故去或不能再战,而和平永远是脆弱的,“中原的富饶总会引来贪婪的敌人,我们的强大未必一定能经得起考验。我看今日的安南与回鹘,仿佛看到了慧觉曾说过的‘末法时代’,我不知道阿爷和老师理想中的邦国是怎样的,但我知道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国家变成他们那样。”
礼崩乐坏,群魔乱舞,当力量凌驾于秩序,当野心的重量高过了生命,人们将不会再相信所有曾经憧憬过的品德。
“庙中神佛纵是金身,也依然是泥胎,看到末法不啻为一种警醒。”谢观南推开窗户时刚好有一片树叶飘落进来,他伸手捻起落叶,递到季熠面前,树叶在他指间转了一圈,“便在尘世中修行,未尝不是好事。”
前人留下的经史子集也好,野史传奇也罢,似乎都只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三千世界里唯一不会改变的,正是万事万物一直在变这个事实。人要经历生老病死,时间一刻不停在推移,就连山川河流都会改变,没有一个王朝能真正千秋万代,谢观南很含蓄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然而这并没有多可怕,王朝会被取代,可天空依然在那里,土地也依然在那里,天地之间的人,代代繁衍在那里。凡人之躯改变不了日升月落,但如此渺小的人已然能建起高楼,能改道河流,所以一定还有很多事是能做到的。
“让我猜猜,观南说的修行是哪一种。”季熠接过谢观南手中那片落叶,如同接过一个不停轮转的经筒,也在指间将叶片转了一圈,他看着谢观南,眼神清澈,笑容恬静,每说一句笑意便更深一点,“我非比丘,亦非白衣,我即众生,身入红尘,众生渡我。”
见我即见众生,众生渡我即自渡。
季熠说他有执念,谢观南便说佛陀也是泥胎;季熠说看到末法,谢观南便说脱下袈裟,步入红尘也未尝不可。
句句不提情,但季熠字字都品出了一股温柔而坚定的力量。若他是踉跄起飞的禽鸟,谢观南便是那托举他双翼的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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