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听见院里来了一些客人,又看见不断从外面将客人送的礼物拿到卧室里来,这些礼物都是一小捆一小捆的大葱或小葱,有一个个的银圆,有一小串一小串的铜板,还有一封一封的红糖,各种各式糕点....,这些礼物都放在林月卧室的长条桌上,堆得像座小山。
林月的卧室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娘,小娘,姨妈杨珍,大嫂曹姜氏,以及林月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这些人全是女性,男人除曹家文以外,其他男人是不能进屋的,屋里人多,关上窗户以后,原本就很憋闷,现在人一多,就更加憋闷。
陶妈妈将婴儿抱出来,钱婆接过婴儿,抱在怀里,客人们按照尊卑长幼开始为杰璋洗三添盆,钱婆抱着曹杰璋,无论你向盆里添什么,钱婆就说几句与添盆礼物有关的祝福语。比如曹姜氏向盆里添了红枣,钱婆就说早儿立子;姨妈杨珍添了桂圆,钱婆就说桂圆,桂圆,连中三元;大娘向盆里添了一朵栀子花,钱婆又说,栀子花,茉莉花,石榴花,花瓣豆疹稀拉拉....,这些祝福语听起来既押韵又很喜庆。
添盆礼结束,钱婆用擀面杖将这些添盆的东西搅动几下,嘴里又说着,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这话是希望林月多生儿子的。添了盆就给婴儿洗身子,儿子出生才三天,对大人们的闹腾并不理会,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襁褓解开,钱婆将婴儿轻轻放进盛了温热水的盆里,林月这是第一次看见儿子赤裸的身子,身上的皮肤还没有舒展开,一层皮皱巴巴地包裹着儿子小小的身子,像个什么?林月皱着眉头笑笑,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为什么像兔子而不是像猴子?林月觉得自己对儿子的这个比喻有些难为情。
杰璋身子一接触水就哇哇大哭起来,钱婆一边将软布用温水浸湿,将湿布在婴儿身上,头上象征性的擦拭,一边念叨着祝词,祝词很长,林月记不住,只记得钱婆边擦拭边念叨,洗洗头,作王侯;洗洗蛋,做知县;洗洗沟,做知州.....,给男孩洗三,从头洗到脚,都是祝愿他能当官之类的祝词,如果给女孩洗三呢?给女孩洗三,肯定不会有当官的祝词,那祝词又是什么呢?林月不知道。
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道程序,钱婆用铜筷子夹起一张“炕公、炕婆”神像,将神像引燃,边烧边念叨着,大人孩子交给你,多送男,少送女之类的话,把烧过神像的纸灰用红纸包了,压在炕席底下,说是炕公炕母守在炕头,不仅保佑林月多生儿子,而且保佑大人孩子平平安安。
林月不禁好笑,这个时代的人,对炕公炕婆的要求,都是多送男少送女,可见他们对生儿子的希望已经是一种病态了。
林月饶有兴味地听着这些祝福语,心里暗暗赞叹钱婆的嘴上功夫和背功,钱婆从进门开始一直在说着应景的祝福话,没有哪一句是打重台的,林月想,钱婆如果生活在前世,作个文科生,考上大学一定没有问题。但今天钱婆对杰璋说了这么多祝福语,如果真的应验了,林月的儿子一定是个人类高质量男人。
林月看到曹家文垂手站在屋里,面无表情的看着钱婆为儿子洗三。曹家文洗三的时候,接生婆肯定也是说过很多祝福语的,但长大后的曹家文,别看他人模狗样儿的,其实生活自理能力差,生存能力更差,弱爆了!林月轻轻笑笑,拿眼撇撇曹家文,其实那些祝福语,说得再多,都只是让人宽心的语言,现实中是没有卵用的。
洗三礼顺利结束,曹家大院里摆了好几桌丰盛的酒席,请前来为婴儿洗三的亲朋好友吃,林月照例只能待在卧室里不能见人。
林月不能走出卧室半步,甚至不能下床活动。这个习俗对于比较懒惰的林月来说求之不得,生了儿子以后,儿子有陶妈妈带着,坐月子可以不做家务,整天躺在床上吃吃喝喝过日子,这种待遇不错。
正在得意,林月听见有人进屋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大娘,大娘悄无声息直接进了林月的卧室,林月躺在床上,见大娘进来,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大娘,只听大娘愤怒的大叫一声,鲁大妹,你过来!
见大娘这种阵势,林月心里一惊,来者不善,大娘这是要干什么?
鲁大妹听见大娘的怒喝声,低着头进来了,大娘用如此声音叫她,必定凶多吉少,吓得她脸都白了。
大娘的叫声也惊动了陶妈妈,陶妈妈抱着曹杰璋,赶紧跑到林月卧室门前,站在卧室门外神情紧张的看着屋里。厨子蔡宝志手里拿着一把葱,听见大娘的怒喝声,连手里的葱都来不及放下,也来到厨房门外向林月卧室方向打望。
大娘指着打开的窗户,问鲁大妹,为什么不关窗?鲁大妹赶紧跑到窗前将窗户关上。
大娘恨恨地说,不关窗,风吹进来,你是要让少奶奶得头痛病吗?
林月赶紧说,是我叫她打开的。大娘见林月接话,马上转头瞪着林月,问你是不是洗头了?
林月嗯了一声。大娘又问,你是不是洗澡了?
林月又嗯了一声。
大娘就拿眼睛在卧室里四处搜寻找打人的东西。鲁大妹一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娘一眼看见昨天洗三用过的一根擀面杖,她大步走过去,拿起擀面杖就向跪着的鲁大妹背上啪啪啪啪一阵捶,打得鲁大妹一声声惨叫。
大娘边打边骂,你这个贱货,你是生了两个丫头的人,你连主子坐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伺候吗?
林月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情况?大娘为什么要这么气急败坏地打人?鲁大妹做错什么事了?林月来不及多想,跳下床,一把抓住大娘的手臂,站到大娘面前,将大娘和鲁大妹隔开。林月急切地问,为什么打她?
大娘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林月居然敢下床!居然敢阻拦她!居然敢质问她为什么要打人!这是什么情况?
林月阻拦大娘打人,不是第一次了,大娘前次打莲儿的时候,林月也是这么勇敢的站在大娘面前,但那个时候林月没生孩子,现在林月才生了孩子没几天,又像护着莲儿一样护着鲁大妹。
大娘指着床,对林月大喝一声,回到床上去!
为什么要回到床上去?这个时代的产妇坐月子期间是不能下床的,坐月子就要坐,坐在哪里?当然是坐在床上,如果像林月这样,随随便便从床上跳上跳下,那是不允许的。
林月并不理会大娘的呵斥,她是从前世过来的人呢!在大学读书期间,见学校的男同学欺负女生,林月都会站出来路见不平一声吼,这一世还怕一个老太婆?
林月对大娘命令她回到床上去的怒喝不为所动,仍然挡在大娘和鲁大妹中间,说你不能打她,开窗户,洗澡洗头的事都与她无关,是我要她这么做的。说完,林月就用毫不妥协的眼神看着大娘。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来打我呀!来呀!我们互相伤害呀!
林月这种行为如果发生在曹姜氏身上,曹姜氏没有任何悬念会被大娘抡起擀面杖痛打,但林月不同呀!林月的气势使大娘一时没回过神来,大娘冥冥中对林月有一种不敢随便欺负的顾虑,不仅仅是因为林月背后站着老爷子,还因为林月刚生了孩子没几天,而且生的还是一个儿子,生儿子属于曹家有功之臣,对坐月子的林月或者有功之臣的林月,大娘岂敢用擀面杖打?
曹家文听见屋里的动静,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见婆媳两人对峙,直觉告诉他,应该劝架,怎么劝?曹家文没有劝过。劝架,原本就是一门古老的艺术,从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第一天起就有纷争,解决纷争的方式,除了武力,就是劝架。但架是那么好劝的吗?首先劝架的人自身必须腰杆硬,因为如果你腰杆不硬,很可能一张嘴,就会被其中一方按在地上摩擦。所以,自身腰杆不硬,或不会劝架,就别来劝架。
曹家文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婆媳两人面前,儿子劝婆媳的架,儿子就是腰杆最软的人,就是撞枪口的行为。曹家文脑子里努力搜索着劝架的词语,该说之乎者也呢?还是该说呜呼哀哉呢?还没想好话该怎么说,大娘就一把抓住曹家文的衣袖,举起手里的擀面杖,在曹家文屁股上重重打了几面杖。
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曹家文没有防备,被老娘打得嗷嗷直叫。
大娘心里那个气呀!你当儿子的,见老娘被你媳妇抓住了手臂,你就应该一把将媳妇推开,如果再做得好些,还应该顺手给媳妇两个嘴巴子,当着老娘的面教训一下媳妇,说对老娘不得无礼!这才是正确的姿势。你倒好,你来了,站在我面前像一尊菩萨,居然敢一言不发,不打你打谁?
林月见曹家文挨打,心里也没有好气,曹家文,你是我的丈夫呢,我刚生了儿子才几天,你娘就当着我的面打人,你应该将你老娘手里的擀面杖夺下来丢到地上,再哄着我,好言劝慰。你倒好,你来了,站在我面前像一尊菩萨,居然敢一言不发,嫌看热闹没看够?你不挨打谁挨打?
林月松开抓住大娘的手,但没有离开原地,仍然不屈不挠地站在大娘和鲁大妹中间,为鲁大妹挡着随时被打的危险,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拐杖击打门槛的啪啪声,老爷子颤抖的声音响起,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婆娘!还不滚出来!
大娘一愣,显然是老爷子在叫她出去,听声音,老爷子气得不轻。大娘不敢再做什么,丢下手里的擀面杖,气哼哼地走了。
老爷子拄着拐杖,紧紧跟着大娘回到正房。很快,大家就听见正房卧室里传出噼噼啪啪打人的声音,没有听见哭喊声,只听见拐杖打在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老爷子咬牙切齿,一声声骂着,不知道好歹的婆娘,打死你个不知道好歹的婆娘!
大娘没有哭喊,并不是没有被打疼,而是感到自己都是当祖母的人了,今天当着曹家的家人和仆人面挨打挨骂,大娘在曹家的权威被践踏了,脸面丢大了,以后在曹家怎么混呀?
林月将鲁大妹从地上拉起来,鲁大妹站起来又跪下去,对林月磕了一个头,哽咽着说,谢谢少奶奶!
陶妈妈眼圈也是红红的,说全靠少奶奶呢!不然鲁大妹不被打死也会被打残的。
大娘打鲁大妹的风波过去了,林月收获了鲁大妹的感恩和陶妈妈以及曹家院里所有人的点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林月收获了自由,大娘再也不到林月的屋里来指手画脚了,林月想洗澡就洗澡,想洗头就洗头,想开窗就开窗,想到后院溜达就到后院溜达。
林月叫木匠又做了一张躺洗,让鲁大妹去叫叶儿来给自己洗头。鲁大妹不解,为什么不要我给你洗头,要让叶儿给你洗?林月笑笑说,叶儿给我洗,你教她怎么洗就可以了。说完再补充一句,我要送躺洗给爹和大娘,叶儿学会了洗头,就可以给老爷大娘洗头了。
鲁大妹很疑惑,你要送躺洗给老爷大娘?还要教叶儿洗头?鲁大妹才挨了大娘的打,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少奶奶怎么就要送躺洗给老爷和大娘呢?林月笑笑说,大娘打你,是为我好,只是她不该打人。鲁大妹心里仍然疑惑,说我没有照顾好少奶奶,该打,但大娘还打了少爷的,难道少奶奶忘了?
林月一听乐了,说少爷早就该打了!
鲁大妹见林月对曹家文挨打不恼,反而很高兴,自己相公被大娘打了,当娘子的不为相公出气,还说该打!夫为妻纲哪去了?退一步说,儿媳再不计较和婆母闹了矛盾,也不至于要主动将躺洗和洗头的方法送给他们呀!这不是仇将恩报吗?
鲁大妹眨巴着眼睛,搞不懂少奶奶的所思所想。
这个时代,女人的地位原本就很低,但地位很低的女人之间,仍然要分为三六九等,婆婆的地位比儿媳妇高,儿媳妇地位比妾高,妾的地位比丫头高。所以,儿媳妇作为晚辈,在婆婆面前只能扮演一个驯服的角色。俗话说,“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做儿媳妇时除了要受婆婆的刁难,还要看丈夫的脸色,身为媳妇或儿媳妇,都只能忍着,熬着,盼着,好不容易自己的儿子有了媳妇,以前的儿媳妇就会忘了当年自己当儿媳妇时的痛苦,反而会变本加厉苛待自己的儿媳妇,于是就形成了恶性循环,但这个时代却将这种恶性循环默认为就该如此。
可是林月不适应这种婆媳关系,她信奉的是婆媳平等,尊老爱幼,而不是绝对服从。大娘本质并不坏,她生活在这个时代,受的是这个时代的教育,言论行动都符合这个时代的道德规范。所以,林月对大娘也没有太大的反感。再说,林月怀孕期间,生了孩子以后,大娘都在尽可能做一个婆母应该做的事,但见到林月坐月子期间洗澡洗头开窗户这些离经叛道的行为,既使她恐惧,又使她愤怒,她想制止,但林月坐月子期间不敢骂更不能打,她只能将不满发泄到下人身上。
大娘故意当着林月的面打鲁大妹,就是敲山震虎做给林月看的,结果敲山震虎没有震住林月这只小母虎,却震出老爷子这只大老虎,自己没有驯服小母虎,反而被自家大老虎咬了一口,这倒是大娘没有预判到的。
老爷子经常想起前县令刘奕杰离任前对他说的话,你一定要对你家小儿媳好,她是你曹家的福星。大娘怎么敢到福星家里去打人呢?不仅打了下人,连自己的秀才儿子也被打了,难道老婆子疯了!看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老幼通用?
老爷子就将大娘打了一顿,大娘挨了打,不敢吭声,自己儿孙都一大群了还挨打,脸上无光呀!大娘躲在屋里不出门,不好意思见人。老爷子也不能去见林月,父不进子屋,官不进民宅,是这个时代的规矩,何况林月还在坐月子,老爷子更不能见林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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