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八九月的天,脚踩在水里已经有了凉意,我将几块药布的残渣洗净,对身后的呼喊充耳未闻。
清河洲以清河闻名,水势大,沿途养活了这个洲一万多人口,已经是云苍境内数一数二的重要百姓群居所。
但清河不是一开始就人杰地灵,清河每每到了雨季时节便有下不完的雨,河水大涨,不至于是生灵涂炭,但也费财费力,房梁屋舍损毁都是常有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三年前,父亲母亲曾频繁来往于清河老家。
自从萧牧野重回朝堂,不避讳与太子针锋相对,各方势力重组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想退下来。
水至清则无鱼,有我在,父亲不可能在真正意义上做到两边不沾,而他又确实不愿涉及党争。
原来三年前他和母亲就做好了回清河的打算,甚至将毕生所存很大一部分都用在清河兴修堤坝。
现如今的清河上游的大坝牢固不可催,泄洪人为可控,今年终于免于洪灾。
大坝的名字取了父亲的名字,清河老家里的庙里甚至供奉了一块佛牌。
可惜的是父母亲都看不见。
但他留下来的东西,给清河百姓的东西,亦是留给我最为珍贵的余温。
我终于不是萧牧野的王妃,不是陆凝也要分心安置的沈妙缇,也不是京都那场风云里可有可无又不可或缺的一环。
只是简简单单的沈家女。
“姑娘!”人已经跑到近前,日光被遮盖了一些,来人叉腰怒气冲冲地夺过我手里药布:“都说了留着我来!你怎么又踩水里了!”
旁边一同浣衣的婶娘噗嗤一笑:“我说什么来着,你家这小丫头定然要嚷嚷,说对了吧?”
白芍的性子咋咋呼呼,比从前玉珠还爱操心,与她相识也算意外。
当初我奋力要离开京都,义无反顾跳下城墙,但其实也没想过真的能活下来。
罗隽的本事比我想的还要强,他愣是将我在大乱中带出京都。
可即便出了京都,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唯一能回的就是清河老家。
外祖留下的一方小院倒是适合居住,罗隽让我边住边想,即便最后还是不知道去哪里,好歹也从京都那个魔窟出来了。
从不会更差。
也有理。
于是就住下来,遇到了彼时被打的半死,又差点被赌鬼爹拖去卖掉的白芍。
白芍当初还不叫白芍,她爹烂赌,娘亲被活活打死,剩下一个她吃百家饭长大。
人命大多生来就注定了,我却觉得不该这样。
因此我对白芍伸出手,这丫头傻乎乎的,给过她一次温情,就对你掏心掏肺。
而且赖在沈宅不走了。
罗隽比她要大一岁,烦的不行,说没见过吃白食吃到他头上的。
可他忘了,他也不过跟我萍水相逢,到后来也同我相依为命。
当初谢家的身家,能带的有限,而且一大部分都已经被罗隽布置那些‘工具’用掉。
囊中羞涩,罗隽和白芍一个比一个小,长身体的少年胃口如猛虎。
我以为自己能闲适很长一段时间,却不想最后为了五斗米折腰。
于是无奈,沈宅变成了医馆。
得父亲蒙荫,没人觉得我是半路出家的和尚来骗钱的,好歹是有人愿意上门看病。
但我既然敢看,就势必有几分把握。
于是日子又忙碌起来,平素上山摘草药,晒药,碾药占去我很大一部分精力。
也幸亏白芍和罗隽哪个都不是懒惰的人,我没有闲时,大多是他们在料理杂事。
马上就要入秋,近来风寒的人愈发多,昨日连夜调配药方,天亮了反而睡不着。
所以趁着白芍没注意,捡了这几块药布,来河滩玩水。
却没想到她连这个都管。
“快上来!”白芍一把将我拽上石头,薅起一块药布就往我腿上擦。
“好好一双脚,非得踩的冰凉,昨夜窗子没关脑子被吹透了是吧?六婶你也不知道拦着她!”
六婶笑着摇手:“我来她就在里头!到底是年轻,这水我瞧着都冻。”
我无奈地笑:“大热的天,怎么就冻了?”
“你还笑呢!”白芍将我的鞋子踢过来:“赶紧给我穿上!愁死我了,罗隽那个贱人不起床,你还跟我唱反调,烦死了!”
白芍的脸肉乎乎的,说话很凶,沾了一些街头巷尾的流气,但一点都不让人讨厌。
我不由笑的更欢。
她跟罗隽不对付,两个人说三句就要呛起来,罗隽叫她女土匪,她没有词了,就学了妇人吵架的词汇骂罗隽贱人。
罗隽那个贱人,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
很奇怪,从我出生以来,其实父母亲从未将我养在市井,也从未接触粗俗。
我却觉得我很适应,就好像人生百态,没有人一定要怎么样。
踏实和安定,才是我余生所求。
白芍那从天亮开始在宅子里咋咋呼呼的声音,她的每一种嫌弃和吵嚷,都能让我无比清晰地觉得,人世快活。
我甚至很少去想从前的事,也不执着于那些过往里的人究竟变成什么模样。
“六婶,我们走了。”
六婶拧干了一件衣服,突然叫住我,她看了白芍一眼,牵着自己的衣角搓了搓,很不好意思的模样:“小缇,六婶听说你那个私塾就要落成了?”
是有这个事。
医官的琐事虽然也足够忙碌,可我发现,这个镇子上有更多像白芍一样的人。
生出来发现是女孩儿,就被随意对待,因为女孩儿终究要嫁出去,是别人家的媳妇。
小地方的女人,一辈子漫长,可人生无外乎上孝下贤,变成后宅里终日汲汲营营操劳的妇人。
出嫁前是某家女,出嫁后是某家妇。
我说日子平淡没错,可若是女孩子能多念一点书,知晓地方志,崇尚人文,或许人生也能不那么无趣一些。
所以我想创办一个女私塾。
只收女学生。
对六婶她们来说,是天方夜谭,是奇奇怪怪。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是没有听过流言碎语,无非是我想教化女性,并且大多来自男人。
这不奇怪,读了书的女人就不是夫为妻纲,会懂得丈夫烂赌和嗜酒、施暴都是错误的。
不能掌控的女人比老虎还可怕,男人当然不乐意。
可有些事,不是他们不乐意就能阻止我的。
面对六婶期期艾艾的眼神,我冲她笑:“是的。”
她生了六个女儿,活下来的四个,夫家因为她生不出儿子,在外头养外室,可末了这个家还得靠她操持。
我知道她眼中的期待是什么。
是不认命。
那我怎么能辜负。
“可是....也好,还是很好的,”她想说什么又咽回去,只一个劲地说好。
白芍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我。
我摸了摸她的头。
“赶紧回去吧,人私塾夫子都来了!”不远处罗隽套着他七扭八歪的衣服,哈欠连天地吼。
我回头,日光和微风下,一道白色身影颀长地立着,玉冠折射了一点温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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