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青骨回到小阁楼,訾藐已等候多时。
仙侍见二人要叙话,备好水食后便识趣退下了。
“师父,你的伤怎么样”訾藐隔着一段距离问道。
“已无大碍。”伏青骨见她面上有异,细看了两眼,惊讶道:“你的脸怎么了?”
訾藐侧开身答道:“没怎么。”
伏青骨走近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谁打你了?”
訾藐眼眶发红,没有回答。
“九渊?”伏青骨大约猜到了,又问:“是因为救我?”
訾藐摇头,目光却落在地上,“不是。”
那多半就是了。
这已是第二次,伏青骨在心头又记了九渊一笔,然后邀訾藐坐下说话。
伏青骨满身血渍,衬得她一身伤疤越发的触目惊心,訾藐揪心道:“您这些年到底去了何处?怎么会弄成这样?又为何会得罪那些人?”
伏青骨既然没有死在北海,那这三十二年在什么地方?为何不回紫霄雷府?为何不回银厝峰?又为何不来找他们?又为何会落得这一身伤?
种种谜团,让訾藐很是忧心。
上次她问,伏青骨囫囵带过了,这次再问,伏青骨却并未再隐瞒。
“一个月之前,我自荒剑山醒来,便已身受重伤识海尽毁,之前所有事我一概都不记得了,你问我这些年去了哪里,我还真不清楚。”伏青骨想起楚绾一所下诊断,心头又不禁发闷。
她喝了口水,稳神继续道:“那时荒剑山上,有一只妖兽正在渡劫。我差点被它掏了元丹,又被其雷劫带累,险些被雷劈死。”
訾藐听得心惊肉跳。
伏青骨却说得云淡风轻,“为求自保,我逼不得已使用禁术捡回一命,却也因此遭受天罚,才落下这一身疤。”
“禁术。”訾藐重复这两个字,语气逐渐急切,“您怎能使用禁术?您可知您已是半仙之体,只差一步便可飞升?如今却使用禁术自断仙途,往后若再想……”
“有半仙之体的不是我,是灵晔。”伏青骨打断她的话,继续说道:“在那种情形下,我若不使用禁术,便只能等死。况且,在落到荒剑山之前,我的修为便已毁大半,并非半仙之体了。”
即便没遭受那一场雷劫,她也不会比如今好到哪里去。
訾藐嘴唇微微颤抖,许久才挤出一句话,“为何会变成这样?”
仿佛世上所有的人,都逃不出这一句‘为何’,伏青骨有时候也想问为什么,却最终将其归咎于机缘。
她淡淡道:“于我和灵晔而言,成不成仙,并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訾藐眼中蓄泪,“您勤修苦练千年,不就是为的有朝一日得成大道?”
“灵晔的道,早已折在三十二年前。”伏青骨再一次提醒道:“訾藐仙子,如今你面前坐的,也早已不是当年的灵晔真人。”
她会摸索出伏青骨自己的道。
訾藐摇头,“不,您就是师父,师父就是您。”
伏青骨一针见血地问道:“你当真希望我做回灵晔,做回你的师父?”
訾藐滞住,眼泪划过红肿的脸庞,令她看起来竟比伏青骨还要狼狈。
她句难成调,抖道:“您,您是什么意思?”
“方才楚、少谷主替我诊病,下了一句诊断。”伏青骨并未正面作答,而是反问:“你可想听?”
訾藐心骤然紧缩,“什么?”
“他说我识海受损,并非外伤导致,而是被自己亲手所废。”
伏青骨语气轻如夜雾,浸得人心幽凉,“你可明白这是何意 ?”
“亲手……所废。”訾藐的脸逐渐失去血色,眼中充满哀绝与不可置信。
伏青骨继续道:“人人都说灵晔已死,她的确死了,且死了两次。第一次,死在三十二年北海,与妖兽同归于尽,第二次,死在一个月前的荒剑山,她自己手中。”
伏青骨犹如灯下孤鬼,狰狞可怖的脸被森寒笼罩,她缓缓道:“活下来的,不是哪门哪派的仙尊,也不是谁的师父,只是一抹叫伏青骨的孤魂野鬼。”
訾藐猛地起身,仓惶后退。
“而你与灵晔的师徒缘分,早已走到了尽头。”
伏青骨的目光仿佛要洞穿她的魂魄,将那隐密地、不为人知的暗疮给挑破,露出不堪的真相。
“你也并非真想让我回到紫霄雷府,再做银厝峰上那高高在上的仙尊。”
她知道了。或者说,她一直都知道,只是给自己留着脸面,没有戳破。
訾藐手脚冰冷,目光闪烁,想要为自己辩解,却无从辩起。
“此身已非彼时身,放手的东西,无需再捡起。”伏青骨神色柔和下来,“你我早已殊途,便到此为止吧。”
訾藐今日这一巴掌本不该挨,若不让她死心,往后更难自处。
訾藐只觉无地自容,“师父。”
伏青骨独坐灯下,神色倦倦,“夜深露重,我就不留你了,回去吧。”
訾藐伫立良久,哽咽道:“就当徒儿厚脸皮,再求师父一次,请师父离开药王谷。”
说完,也不敢直视伏青骨,疾步离去。
伏青骨拂袖关门,随后咳嗽两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皱眉沉思,訾藐几次三番让她离开,想必九渊有针对药王谷的大动作。
她既已决定要留在药王谷养伤,便不好置身事外,此事还需设法查一查。
伏青骨心思几转,最后解封白龙五识,将它放了出来。
“妖道!妖女!”白龙一出来,便绕着伏青骨吵翻了天,“他先骂我不好的,你凭什么绑我!你不讲理!”
吵嚷声让周遭热闹起来,伏青骨教训道:“你拿水泼人就有理了?再说,不是他先说你脾气差,是我先说的。”
白龙飞到她面前,朝她喷水,“你还敢讲!”
它如今也就拇指粗细,伏青骨抬手一挡,随后又一探,便将它捉在了手心。
它顺势一口咬在了伏青骨食指上。
“这不叫脾气差是什么?”伏青骨晃了晃手指,白龙就跟张白条子似地晃了起来。
白龙不松口,它要咬死这妖道!
伏青骨忽然问:“放你去玩儿,你去不去?”
玩?白龙松口打量她,“你有这么好心?”
伏青骨坦白道:“当然有条件。”
它就说!
白龙本想有骨气地拒绝,却实在难以抵挡游玩儿的诱惑,它被束缚得太久了!
遂别扭问道:“什么条件?”
上钩。
伏青骨微微一笑,“去一个人身边帮我打探消息。”
“谁?”
“九渊。”
伏青骨沾水,在桌上画了幅人像,画得看不出狗头嘴脸,只手中一柄剑有几分相像。
此画若是被清风瞧见,必定得大声喊冤,这画得也不比他那幅雕绘好到哪儿去。
白龙却看明白了,它磨了磨爪子,跃跃欲试:“好,我去!”
伏青骨支着下巴道:“这算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你若顺利完成,会有奖励。”
“夜明珠都是我的了,你还有什么奖励?”
伏青骨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它稀罕?白龙翻了个白眼,除了夜明珠,别的东西它也没兴趣。
“走喽!”它欢呼一声就要飞走,却被伏青骨捞回掌心。
“干什么!”白龙歪着脑袋斜眼瞪她。
伏青骨往它脑门儿上一弹,白龙就变成了一条灰不溜秋的两脚虺蛇。
“去吧。”
伏青骨扬手一抛,虺蛇便‘啪’地摔到了地上,摔了个下巴锄地。
白虺东倒西歪地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尾巴,冲伏青骨大喊:“丑死了!把我变回去!”
“要么就这样出去,要么回乾坤袋,你自己选。”
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伏青骨也总出些心得。
对这四脚蛇的要求不能直接拒绝,得迂回着来,直接拒绝必定要闹。
可以给它两个选择,两个选择未必都合它心意,它却会选择它认为更能接受那个。且一旦选定,便不会反悔。
果然,白虺思考片刻,便果断选择接受眼下这般形态。
比起漂亮的外表,它更想出去放风。
只是,好久没使过两只脚,它两步一摔,三步一滚,不一会儿便滚得灰头土脸。好半晌才将两条腿倒腾利索,骂骂咧咧地从门缝儿里钻了出去。
伏青骨轻笑一声,随后将自己清理干净,更衣上榻,开始打坐调息。
——————哒哒哒,两脚蛇跑过——————
白虺自小楼出来,便提着爪子,拖着根长尾巴,撒了欢儿地到处跑。
一会儿跑上树,一会儿游下水,一会儿卷上房梁,一会儿攀上房顶,小鸡爪子似的声音,吵得人难以成眠。
‘哒哒哒哒。’
又来了!
白藏睁大眼睛盯着房顶,他本就因担心伏青骨的伤情而睡不踏实,此时听着这扰人的动静,更加心浮气躁。
“哪里来的死耗子,还让不让人睡了!”他忍不住冷喝一句,屋顶上的动静立时停了。
他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声音,正准备闭眼续觉,忽觉床榻的帷架上有异动。
他悄悄坐起身,握住了手边的三尺水,一道清凉的水柱却猝不及防地浇在了他脑门儿上,顺道也将蜷在他腿上睡觉的小黄浇了个透心凉。
白藏:“……”
小黄:“……”
白藏抹了把脸,借着外间烛火的幽光看去,只看到一节灰色蛇尾。
小黄抖了抖身上的水,顿时炸开了毛,顺着帷架便窜了上去,追着那蛇扑咬。
可那蛇动作太快,每每都先它半步躲开,然后遛傻子似的,将小黄遛到了房顶。
一时间,瓦片飞跑,碎得噼里啪啦,这下子更热闹了。
整个别苑的人都被吵醒了,不少人提灯出来找,看到一灰一黄两道影子满院乱窜,无奈地骂了几句,又回房歇觉或打坐去了。
后出来的人,被堵了回去,“别看了,别看了,黄鼠狼追壁虎呢,由得去吧。”
一猫一蛇追到莲台,忽然都停住,只见一人扛着个麻袋,走到了水边。
白虺躲进一只莲花宫灯中,小黄则坐在灯上装石狮子,二者都能在夜里视物,四只圆滚滚的眼睛,便眼睁睁看着那人将麻袋扔进了池子里。
那人将麻袋扔进水里后,又在池边站了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离去。
白虺从莲花灯中爬出来,小黄借机在它脑袋上嗅了嗅,在它身上嗅到了那个凶婆娘的气味。
不仅有凶婆娘的味道,还有一股让它十分讨厌的气味。
小黄随即伸爪,在蛇脑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一场倒追又开始了。
追到水边,一蛇一猫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朝水中半沉半浮的东西看了看,这才看清,原来不是口袋,而是一个人。
小黄伸爪子掏了掏,掏不到,它朝白虺使了个眼色。
白虺别开脸,它才不想碰死人。
“小黄,回来。”白藏在小黄脑子里召唤。
小黄只得应召而返,临走前,得到了白虺一场浇灌。
它甩了甩水,冲白虺龇牙,这笔帐它记下了!
白虺得意洋洋地翘了翘尾巴,这只蠢猫还想斗过它,门儿都没有。
小黄走后,白虺在四周混耍到天亮。太阳出来,照得它懒洋洋,便想寻个地方遮阴睡觉。
忽然听到莲池边传来骚动,想着定是尸首被发现了,就跑过去看热闹。
它攀上一棵树,见谷里的侍卫将尸体从湖中捞起,检查一番后带走了。
在他们走后不久,一人来到水边,往抛尸处看了看。
白虺打了个呵欠,懒懒地想,他回来干什么?
随后,又见那人转入湖边游廊,往莲台而去,白虺心里升起一丝好奇。
随后溜下树,没入水里,跟了上去。
他躲在莲叶下,见那人上了莲台,随后来到栏杆前……摘莲蓬。
白虺半晌无语,这是指不定有什么毛病,回来就是为摘莲蓬?
那人摘完莲蓬,并没急着走,而是靠着栏杆,就这么吃了起来,还吃得津津有味。
白虺吐了吐信子,有些发馋,这莲子真这么好吃?
它抬头选了一枝莲蓬,咬断荷茎拖入水里,然后啄出一颗莲子莲皮带芯啃了起来。
呸!苦的!
它瞪着莲台上那人,更觉他有病,在这儿自讨苦吃,随后摇头摆尾地游走了。
刚游上岸,眼前却忽然现一双脚。
白虺悚然抬头,对上一双充满兴味的眼睛。
“原来是条虺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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