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禅院不小,山门叠出,佛殿、法堂、方丈、僧堂等以中轴为界对坐,古朴而宏伟。佛塔、钟楼、经阁等,则错落分布,与前者相得益彰。禅房、舍寮、客院、斋堂、厨房等,则围建于佛殿四周,相互连通,却又各不相扰。
这菜园子就在斋堂外,间山开垦的低洼处,也就是伏青骨所居的芙蕖堂背后,瞧着近,真要去还得绕不少的路。
伏青骨经僧人指引来到斋堂,却发觉身后有人跟随,她停下脚步,回头却不见人影。
“出来吧。”
云述从墙角走出来,低头喊了声:“师父。”
伏青骨皱眉,“你不好好在屋里养伤,跟着我做什么?”
云述以为她关心自己,有些高兴,抬头对她笑了笑,“徒儿的伤已无大碍。”随后又露出几分怅然道:“我在这里没有朋友,除了跟着师父,徒儿无处可去,可又怕师父厌烦,所以不敢露面。”
“这禅院般大,何处去不得?难不成我还得管你交友?”
“师父息怒,徒儿并无此意。”
伏青骨漠然道:“既怕我厌烦,又偏做此鬼祟之态,有何居心?”
云述连忙解释,“徒儿别无居心,只想跟着师父。”
“跟着我又能做什么?”
“我可以为师父做任何事。”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只要师父不赶我走。”
伏青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云述心头忐忑,“如果师父不想我跟着,我会离得远一点,让师父看不见我。”随后转身欲走。
伏青骨却忽然问道:“那我若是回紫霄雷府,你也跟着?”
云述猛地回头,惊愕地看着她,“什么?”
有人往斋堂而来,伏青骨神色恢复淡淡的模样,“没什么。”待人进入斋堂后,才又对云述吩咐道:“你若真无事,便下山去替我看着那小魔星,我怕到时候魔族来袭,她趁机作乱。”
“可山门戒严,已禁止出入了。”
“你自己想办法。”说完,伏青骨便进入了斋堂。
云述来到门口,见她穿过斋堂,从后门离开,脑海里回想起她方才的问话,不禁怔然。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施主?”背后传来一道声音令云述回神,他这才惊觉自己挡了路,忙退到一旁,让那僧人通行,“对不住。”
那僧人对他一礼,随后进入斋堂,也从后门离开了。
“下山。”云述想起伏青骨交代的任务,一时有些犯难。
忽然,他看见一名剑阁弟子跟随几个僧人,从不远处经过,便追了上去。
走了几步,他忽然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停下脚步再一闻,却又什么都没闻到。
“难道是错觉?”斋堂怎会有尸臭?
他见剑阁弟子走远,赶紧拔腿追了上去。
一道人影出现在斋堂后门,见云述远去,将胳膊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喃喃道:“这重的香也盖不住,看来得换一具身体了。”
他听见远处传来的耕作声,绕到茅厕挑了两桶粪,朝菜园子走去。
伏青骨沿着小道来到菜园,却见颜崟躲在一棵树后,盯着菜地里的和尚唉声叹气,便上前招呼,“颜掌门真是好雅兴。”
“哎哟!”颜崟冷不丁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伏仙友,你怎么在这儿?”随即又高兴道:“来得正好,颜某有件事,想伏仙友帮忙。”
找她帮忙?伏青骨脑子一转,便猜测事情和颜恻有关,“颜掌门但说无妨。”
“是这么回事。”颜崟正琢磨说辞,忽然闻到一股恶臭飘来,连忙捂住口鼻,“什么味儿?”
伏青骨掩面望去,却见一个和尚挑着两桶粪,朝这头走来,“大粪。”
见和尚挑着粪走近,两人连忙避开,和尚却像是做惯了这般活计,浸在粪臭中面不改色。
“好臭!”六净在地里大喊。
一名和尚训道:“吃饭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喊?”
六净听了,更觉不是滋味儿,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伏青骨朝干呕的和尚看了几眼,才认出那就是颜恻,“颜少君真剃度了?”
“可不是,还是我亲手给他剃的毛。”颜崟看着儿子遭罪,自己也糟心,索性眼不见为净,“伏仙友,此处不便,不如我们移步斋堂说话?”
最主要的是,他也忍受不了这粪臭,听了和尚刚才的话,也有些想吐。
伏青骨见颜恻被和尚们吩咐,兑粪水浇菜,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答应道:“也好。”
热闹虽好看,这味道也委实重了些。
挑粪那僧人见两人走远,对六净说道:“六净师弟,我带你去荷塘打水。”
六净被熏得神志不清,捂着口鼻,胡乱点头,“好好好。”
待二人提着桶来荷塘,六净被荷风一吹,才恢复了些许神志,然后对僧人道:“谢谢啊。”
僧人笑道:“不客气。”
六净听这声音,觉得有些耳熟,转头一看,惊道:“原来是你。”
此人正是给他指路,让他翻墙、爬窗的和尚。
荷塘中,青黄相间的荷叶中,一只黄皮猫、一只狮子,坐在只大木盆里,正在在摘莲蓬、剥莲子。
四脚蛇卧在莲蓬堆里,跟个大爷似的,吃着小黄扒出来的莲子,不时还露出嫌弃的表情。
这和尚庙的莲子,比药王谷的莲子可差多了。
小狮子摘累了不想动,被小黄拍了一爪,又委委屈屈地跳起来咬藏在荷叶里的莲蓬。
跳到半空中,却被一条尾巴给缠住,然后拖回了木盆里。
它不解地看向四脚蛇,却见四脚蛇和小黄正聚精会神地望着荷塘外,它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却看见了它的主人和另一个和尚。
咦?那个和尚,不就是昨晚遇见的和尚么?身上有股腐臭,像是刚从长秋寺墙壁里抠出来一样。
它那爪子扒了扒四脚蛇的尾巴,然后朝那和尚扬了扬头,又拿爪子刨木盆。
四脚蛇看懂了,它松开小狮子,将尾巴探入水中,然后推着木盆靠近岸边的两人。
六净埋怨道:“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和尚抬头望着芙蕖堂的窗户,说道:“你若不想去,我告诉你,你也不会去。你若想去,我便是不说,你也会想别的方法打听,颜少君,你本就是这么一个人。”
听他叫自己颜少君,六净脸色好看不少,又听他说话在理,竟点头赞同道:“说得也是。”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叹气道:“如今这面墙,这口窗,是再也翻不过去了。”
和尚替他惋惜道:“颜少君,你本不是佛门中人,应当恣意纵情于红尘,又何苦强困于这佛门之中,身心不得自由?”
“我也不想。”六净的指甲不慎擦到了头顶的伤口,痛的‘嘶嘶’直吸气,随后想起颜崟为自己求情时候的卑微,为自己剃头时强忍下的眼泪和痛苦。
他盯着一朵谢了一半的荷花,“只是再好看的花儿也有凋谢之时,再锦绣的日子也有到头儿的时候,父亲半生心血、感情都倾注在我身上,我便是再混账,也不该再让他操心。”
和尚道:“那你就甘心从此常伴青灯古佛?吃粗茶淡饭?”
“一时难熬是肯定的,习惯了,说不定也就乐在其中了。”颜恻指着一旁的桶道:“这大粪这么臭,你不也习惯了?还挑得高高兴兴的。”
和尚闻言,脸色微微发青。
菜地里的和尚见两人站在荷塘边上说话,以为是六净躲懒,又冲他喊道:“六净,还不把水挑过来,是等着菜苗子自己去喝还是怎么地?”
“知道了——”六净有气无力地拖长声音应了一句,然后对和尚道:“又在念了,咱们赶紧的吧。”
和尚目光晦暗不明地盯着他。
桶在和尚手里,六净见他不动,便伸手去拿,却忽然在他身上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他凑近嗅了嗅,立即蹲下朝荷塘吐了起来,“呕,师、师兄,你身上什么味儿?怎么这么难闻?”
“难闻吗?”和尚也嗅了嗅,作恍然大悟状,“哦,可能是因为近来秋热,这副身体有些腐坏了。”
“腐、腐坏?”颜恻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却见他伸手扣下了自己一块脸皮。
“你瞧,没骗你吧。”
颜恻张大嘴瞪着他,却见他双眼一翻,翻出了一双血瞳,然后朝他咧嘴一笑。
“魔、魔?”
颜恻正要叫,那魔却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害怕什么?我们不是同族么?”
那魔凑近他,然后张嘴朝他喷出一口夹杂着血腥和腐臭的黑气,颜恻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那黑气却往他耳朵里钻。
忽然,一道白影闪过,抽开了那魔,将颜恻卷进了荷影中。
“谁坏我好事!”那魔低吼一声,一掌拍向荷塘。
菜地里的和尚见状,赶忙朝这边跑过来,“空明师弟,你做什么?六净呢?”
空明转头,阴森地盯着他们。
和尚们一惊,又连忙后退,年纪稍长的那位,对其余几人道:“快跑,去戒律堂找长老,通知住持,有魔入侵!”
“我留下来帮师兄!”一名和尚拿起挑粪的扁担,对其他和尚喊道:“跑啊!”
“一个也别想跑。”魔身上飞出几道魔气,朝和尚们袭去,却被几道水柱冲散。
白影卷着六净,自荷塘中窜起,一声龙吟响彻天地。
紧接着,虎啸随之而至,一只黄色大虎跃入菜地,挡在了和尚们面前。
白龙将昏死过去的六净扔给了几个和尚,然后尾巴一拍,便将那魔拍进了地里。
那魔的肉身迅速腐蚀,一股黑气从腐尸中窜出 ,企图逃走,可白龙却紧追不舍,屡次将它拍散。
“儿子!”
颜崟和伏青骨闻声赶来,白虺再次将黑气拍散,黑气不再凝结,而是化为缕缕细烟朝各处散去。
伏青骨结印将其封锁,再用电纹将其搅碎,直到一丝不剩。
白龙卷着她落在地上,化作白虺,与她十指交缠。
伏青骨拍开他的手,低声骂道:“也不看看什么场合。”
白虺摸了摸爪子,心头却是美滋滋,“那等没人的时候再牵。”
这没脸没皮的赖皮蛇。
伏青骨瞪了他一眼,警告他安分,然后来到了几名和尚面前,“各位师傅可有受伤?”
和尚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朝她合手作揖,“多谢施主,我们都没受伤。”
小黄化作一个圆滚滚的小子,对几个和尚道:“还有我呢?”
和尚们惊奇地看着他,随后也都朝他作揖道谢,“多谢小施主相护。”
小黄满脸自得,“这还差不多。”
白虺拍了拍他的头,难得夸赞道:“干得不错。”
几个和尚也忍不住上前拍了拍,满脸喜爱。
小黄不乐意了,躲到了一旁,他的头岂是能随便拍的?
颜崟抱着六净,拍了拍他的脸,心急喊道:“儿子?你没事吧?”
小狮子坐在六净身旁,歪着脑袋看他。
六净吐出一口水,然后缓缓睁开眼,看清了面前的人,“爹……施主。”
“……”颜崟满腔担忧卡在喉咙里,表情一言难尽。
六净坐起身,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他对颜崟道:“施主,你快说句话。”
颜崟被一句‘施主’给戳破气管子,朝他头上一拍,骂道:“你个臭小子,一个错眼就闯祸,你是不是还没够戒棍?”
这下六净不止耳朵里嗡嗡响,脑子也嗡嗡响起来了。
伏青骨过来问道:“颜恻少君没事吧?”
几名和尚也围了过来,年龄稍长的那位弟子朝颜崟和伏青骨道:“二位施主,此地没有颜恻少君,只有六净。”
伏青骨从善如流道:“六净师傅没事吧?”
颜崟听了,心头越发不是滋味,也越打定主意,待治好颜恻后,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带回黄金台。
六净脑子不响了,耳朵依旧嗡嗡的,他伸手掏了掏,却仍旧是只见众人张嘴,听不清众人说些什么,顿时惊恐大叫,“我聋了!我听不见了!”
“什么?”
“我聋了!我聋了!”六净拉着颜崟,忍不住害怕道:“爹,快给我瞧瞧。”
一声爹,喊得颜崟又心疼又心酸,忙拉着他道:“不用怕,爹给你瞧瞧。”又想起他听不到,便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掰着耳朵给他瞧。
正瞧着,两股黑气忽然从颜恻耳朵里钻出,没入了颜崟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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