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空空荡荡,固始汗命所有人拿上武器准备上山。
“汗王汗王,你看谁来了。”阿旺从后面追着喊叫。
那人跑到跟前固始汗才看清,不禁吃惊地问:“丹增,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父王,你看还有谁来了?”
“啊呀!这不是索南总管吗?”
索南群培故意视而不见,侧脸责备丹增:“我奉命拜见你们汗王,如何引我见这位药材商?”说完自己绷不住先笑了,又与固始汗对视大笑。
“头一次叩见二位佛爷,恐有不便,故佯称药商,总管莫责怪。”
“其实二位佛爷当下就识出汗王真面,只是未说破而已。”
“果然是难逃法眼呀。”固始汗看了一眼索南身边的人,又说,“这位师父也眼熟。”
索南告知是五世达赖贴身侍从益西。
一个多月前,丹增多吉潜入拉萨,向五世达赖报告了整个行动计划。五世决定由总管索南群培为领队,益西协理,派出陀陀300和精壮僧人500,以到海子朝圣为名走荒僻小路翻山越岭,以最快速度到达鱼卡镇。松仁约上仲麦及邻村二十余名青壮,也随同前往。途中经过一些部落,头人和牧民听说黄教要与却图汗打仗,也自愿随来助阵,一路走来竟有七八百人,只因雨水太大,迟到一天。固始汗望着后面黑压压一群人,不禁双手合十,口诵“菩萨保佑”。500僧兵集中到重点地段,其余牧民和头人家丁分散各处,300陀陀上山巡逻。
乌恩继续组织第二次进攻。山上原有防守人员全部后撤,换上僧兵严阵以待。雨仍在下,第二次交手更为激烈,下边的人前赴后继夺路求生,上边的人舍生忘死寸步不让,互斗半个小时,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双方伤亡严重,形成僵峙。僧兵远途跋涉,上山即遇此恶战,渐感不支,巴根见状,急调山腰掩体中的预备兵力和50扈从上去助战,才保住了阵地。战至此时,已来不及清点伤亡了,凡是能动的人员全部上了前线。巴根听了听,其他地段也时有痛苦的喊叫声传来。
第三次攻击时乌恩亲自冲上,厮杀了十几分钟后,身边士兵一个个倒下,自己也体力透支已成强弩之末。两个僧兵挺刀逼近,乌恩不断后退,一脚不慎从山崖翻滚了下去。
固始汗陪同索南和益西巡视到这里,看着遍地尸体及雨中呻吟的伤员说:“如果我命丧于此,请总管回报二位佛爷,弟子护法尽力了。”索南、益西闻之,唏嘘慨叹不已。
后半夜,峡谷内的响动都停下了,只有那倾盆大雨狂泻不止。
十六日一整天,除了哗哗的雨声,谷内一片死寂,平地水深及膝。
十七日终于姗姗而来。云层薄了,大雨一阵一阵,没有了一发不可收的气势。中午时分雨水呈细密状,太阳还露了一下脸,好像是要看看在自己休息的三天里,人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上午,固始汗勉强挑出1500人作最后冲击。他命令巴根留守鱼卡处理善后,并叮嘱一定查找对方一个叫乌恩的将军。扎什巴图尔劫得辎重后,因大雨马匹跑散,赶回来几匹,所驮粮草几成烂泥,叫阿旺找人凑和烙了几百张小饼,那1500人一人半块也不够,余人只能先喝口热汤。下午一过半,雨水果然说停就停,竟连一滴也不再下。云开日出,人们的精神也振奋起来,固始汗放眼望了一眼,但见草木滋润,碧空如洗,不由深深吸了几口清新之气。
1500人牵马立在河西岸。山水来也快去也快,雨停后一个时辰,顿失滔滔。固始汗令旗一挥,全部士兵上马向峡谷冲去,溅起的河水有一人多高。河谷内却图汗的马匹聚成一堆一堆,士兵则在坡地上或躺或卧,木然地看着对手,不时有人倒在泥水中,蠕动一阵再也起不来。尽管固始汗不停地催促,然谷中水深,加上人马已疲,队伍依然快不起来。
这天清早,却图汗看了看天,估摸午时后雨会止,又看看左右诸将,一个个面色青灰,他不禁惨然一笑:“我们蒙古人自古游牧四方,被称为马背上的民族,不光在马背上放牧,还在马背上打仗啊。和汉人种地不同,我们是靠场子的面积来维持生存的,我们也想安稳,可人一多羊一多,就得扩张,我这一辈子从漠北到漠南又到安多,不知打了多少仗,为什么呀?不就是为部落为儿孙争这么块水草吗?厄鲁特人那么远跑来,看来在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看着诸将灰心丧气的样子,却图汗忽然大笑:“都给我精神起来,仗才打了一半,我们马上动身向东部移动,河水一降就冲出去,老营还有三四千人马,最后的胜利还是我们的。别看这一仗死了不少人,只要地盘还在,用不了多少年,草原上又会有这么多活蹦乱跳的小伙子。”
“汗王说的有理,佛祖保佑汗王返回老营,我不行了,骑不了马,你们快走吧。”乌恩躺在一块石板上艰难地说。
却图汗看看重伤的乌恩,也没说什么,自己翻身上马,诸将、亲兵也纷纷上马。临出发前,他扔给乌恩一小袋奶酪,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
雨一停,扎什巴图尔就严密注视着谷内动静,弓箭手就位,战马也都被从隐蔽处拉到了他们埋伏的地方,谷口已用一溜大石封堵。
峡谷内有了响动,由远及近,细听,竟有三千骑之多,谷内轰鸣,仿佛山水又下。
不大一会儿,却图汗的人就到谷口了。他们个个面目骇人,许多人连刀也没拿,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外冲。扎什一发令,乱箭如蝗,倒下一批又一批,就像一片枯草干枝倒下一样。稍一停顿后,又一批冲过来,踏着前边人马铺成的肉跳板,腾空跃过大石,扎什原安排徒步截杀的500人,反倒被马队冲倒,伤了不少。接着,第三批冲过来,数百马匹呼啸而过,扎什率人向南急追,留下多一半人把守谷口。追杀过程中,只见前边人马不断倒毙道旁,才跑出二三十里地,那支队伍就一点一点这样消失了,最后逃走的也就百来人。
扎什仔细搜寻,从一活口嘴里得知却图汗率亲兵向东南方向奔去了。
却图汗沿着僧格偷袭时的路线逆向而行,200里山路因是一溜下坡,到达克鲁克兵站只需一到一个半时辰,那里还有哈卜率领的一千人马。他心想,到了克鲁克,最终的胜利就还是自己的。
扎什斜刺插上[雨林木风1] 猛赶,追到四五十里时望见却图汗身影,上百亲兵已纷纷倒毙,只剩五六员护将紧随。山道窄,追兵只能跑成一长线,渐渐有人跟不上了,甩在大后边,远远望去像是法事活动中的转山仪式。却图汗的坐骑是安多马中优品,体高纯白,奔跑极快,只是眼下有些力不从心。追到一半时,双方逼近,扎什一个眼色,身后十余骑冲上,不想那却图汗孔武有力,一杆大刀抡起来风车也似的,让对手难以近身,几员护将也个个身手了得,冲上去的人竟二死五伤。
双方又拉开点距离,却图汗抱定一个主意,你追我跑,你动手我打不赢跑,打得赢也跑,反正是跑。后边的扎什火烧火燎,山道只能并行二三匹马,人多也使不上劲儿,这么跑下去就放虎归山了,他一挥手不顾一切冲上去,后面十来个人跟上。几个回合下来,明显感觉到却图汗大刀沉重,难以招架,后面也厮杀起来,一员护将被挑下马。
这时天色已不早,拐过山角,距离克鲁克就只有不到三十里,放眼下看,兵站大旗已遥遥在望,如果守军发现上来接应,恐怕扎什这伙人回都回不去了。
就在这时,一匹空马从扎什身后箭一般窜出,却图汗正在得意,发现左侧冲过一匹空马也未在意,那马冲到两丈开外时,突从马肚下飞出一条皮索,索头一个铁爪正抓住却图汗左肩。却图汗一个猛惊,抖肩欲摆脱,不想那铁爪越发抓得紧,竟吃进骨缝,却图汗痛得大叫一声被拽落马下,大刀也扔落,只见马肚下的人一个滚翻骑到马上,拼命打马飞跑,却图汗则撕心扯肺地嚎叫。那几员护将看得呆住了,一楞神,被后边人赶上来一阵乱刀砍死。看看扎什赶上来,那匹马也停下了,众人下马一看,却图汗已是血肉模糊,嘴角、鼻孔冒着血沫。扎什一刀下去割了首级,拴在马后回营。可怜却图汗的大白马一直跟在左右,扎什只好命人牵上。
雨后的晚霞格外艳丽,半个天都涂上了玫瑰色。一行人迎着落日登上返程,后半夜才回到鱼卡镇。
天黑以后,几个士兵用担架抬来一个人,身后一个人背着个小孩。
“汗王,这就是您找的乌恩将军。”
固始汗紧跨几步过来,帮着放下担架,命人赶紧擦洗救治,可伤者已是奄奄一息了。喝了几口热水,乌恩才慢慢睁开了眼,灯火下瞧了瞧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半天才吐出一句:“巴赞,你是巴赞?”
“对,对,我是巴赞,咱们算是老朋友了吧。”固始汗说道。
众人不解,忙说这位正是和硕特部固始汗。
“你就是汗王!?”乌恩吃惊地说,接着叹口气,“那我就全明白了。”
“从前的事过后慢慢说,你养好伤,留下跟着我,还做后营将军。”
“不行了。前天晚上,我率兵攻上山头,不慎跌落,这两天吐血不止,全身筋骨都散了。”
“那天晚上的行动是将军指挥的?”巴根问。
乌恩点点头,虚弱的说:“差一点儿啊,可士兵们实在支持不住了,没吃的,雨淋,睡不成觉……困得咕咚就栽到水里……”
固始汗拉过巴根的手说:“好兄弟,这位巴根将军就是那天晚上守山头的呀。”
英雄相惜,两只手握在一起。
“我这里的随军喇嘛颇懂医道,叫他过来看看。”
“不用了,汗王……”乌恩摆了摆手,“只求汗王一事……我家在乌梁素,父母早亡,带着小弟出来找生活,后投在大王子手下。他才10岁……求汗王收留他,给碗饭吃。”
固始汗这才注意到那个孩子,赶紧命人救护。
乌恩面色已是灰白,口角渗出血丝,喘着气说:“汗王,你胜了,只是……这一仗太惨了……”言未毕气已绝。
固始汗和巴根扑上去,几滴泪落在乌恩脸上。
过了许久,固始汗才又问乌恩留下的小男孩:“你叫什么?”
“巴雅尔。”小男孩回答。
“巴雅尔,以后就跟着我吧。”
巴雅尔后来一直跟着固始汗,先是打水扫地做些杂务,因腿脚勤快又聪明懂事,做了贴身侍从,后来升任汗王府总管。
一轮轻盈的圆月挂在半空,就像刚从清水中捞出的洁白的玉盘,让人担心一不小心会掉下来摔碎。鱼卡镇外有几个人或趴在地上或贴着山坡,不断将扎什一行的准确行程报告回去。在这寂静之夜,他们的听觉可达百里之外。当报告还有20里时,固始汗、索南总管、益西协理、巴根将军、丹增多吉等人出镇相迎,他们知道此刻整个大营都在等待。
月光下,扎什老远看见了镇口的人影,加鞭赶来,尚距百米,滚鞍下马手提一物奔来,道:“父王,各位大人,这是却图汗首级。”
好像只用了几秒,消息就传遍全营,欢呼声同时响起,不,不是欢呼声,是呼噜声同时响起。
听了扎什简报,固始汗问:“哪位是英雄?”
扎什将身后一个青年拉过来。这一仗下来,个个身心俱疲,可这个青年依然举止干练如仪,眉宇间透着坚毅和智慧。
“你叫什么?”
“图布。”
“多大了?”
“19岁。”
“好样的。以后你就是大营侦骑队长。”
连扎什都露出惊羡的目光。这是一个普通牧民在军中干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
固始汗经与索南群培商议,连夜组成劝降团,由大公子丹增多吉、益西喇嘛带领,扎什巴图尔和图布率兵500护送,翌日晨即出发。
三万大军覆没的消息已传遍海子周围却图汗的老营,人心惶惶,不知结局会怎样。克鲁克兵站的一千士兵犹如断线风筝,无心再战,哈卜早是惊弓之鸟,于是率众归附。劝降团一路行来,不日到达海子东侧日月山口大帐,向却图汗大妃和留守官员宣读了通告,主要有两条:一、留去自由;二、改奉黄教。
丹增解释说:“愿意走的可携少数财物离开,决不为难。愿意留下的归入和硕特部,改奉黄教,与旧部一体对待。”
隔了两天,固始汗等人也赶到,经商议,大妃即阿尔斯兰的母亲领一部分人重返漠北,小妃系本地人,选择留下。那天,小妃一身素衣,如风中弱柳,雨中梨花,惹得僧格一对色眼不住巡睃。固始汗兑现诺言,所缴财物,除用于奖赏、抚恤和眼下生活必需外,全部让僧格带回,并修书一封给僧格,返回途经哈密时迎取小女阿明达热,也索性人情做到底,做主把小妃嫁给了僧格。僧格自是称谢再三,感激不尽。当然,固始汗也没忘给巴图尔浑写封感谢信。过了几日,僧格率本部剩余人马吹着得胜号,敲着凯旋鼓,高高兴兴回去了。
巴根带人清理战场,一进峡谷但觉腥味扑鼻,再看石壁之上处处血迹,自己把守的那一段更是道道血印,清晰可见,岩缝中滴哒而下的积水都是红的。
这是青海历史上一次空前的大战,史称“血山之战”,当地人后来将土尔根达坂山和柴达木山称为大小乌兰和硕山,“乌兰”在蒙古语中即是“红色”的意思。
这一年是1637年,明崇祯十年,固始汗5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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