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依旧每日在师父督导下学习经书和辩经。在医学班听了几回课后不再去了,桑结安排他在宫中继续课程,并让画工仿画一套人体图挂在经堂。阿旺和色朗在哲蚌也开始了医方明课程,一次来宫中,洛桑得知他们尚未使用挂图,内容则偏重具体的诊断疗法,于是领他们到经堂观看。二人一瞧,顿感新奇不已。洛桑依照桑结所述,结合挂图,比比划划,给二人讲了起来。
“大人将佛法揉进医药学作为指导,开创了独特的理论。追查病因是诊治的前提,这正是大人理论中最具创意的部分。不但大千世界由地水火风组成,人体亦由四蕴和合,并形成肉身不可缺少的另一蕴——识。疾病的根源就在于外界的四大元素或人体内五蕴失去平衡,而二者则交互影响。”
指了指另一幅图,洛桑继续说:“大人认为,人体有36条连接脉,以肚脐为中心,分为三部分,各12条。上12条主脑,对应佛法中的‘痴’,属四蕴中的水土,失衡则寒,病在‘培根’。中12条主命,对应佛法中的‘嗔’,属四蕴中的火,失衡则热,病在‘赤巴’。下12条主殖,对应佛法中的‘贪’,属四蕴中的风,失衡则气,病在‘隆’。”
这些见解,阿旺、色朗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
“概括地说,疾病系由烦恼而生,包括前世的业力。故预防、治疗疾病,首在敬佛行善、除灭三毒,再配以药物治疗和咒力禳解方可痊愈。”
“大人讲的真好,根本还是要修身修心。”二人不住口赞道。
桑结嘉措的医学理论中,尤以重视环境和关注心理最富特色,既使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另外,他要求医生必须具备“慈悲喜舍”四无量心,将行医视为“六度”修为,并视咒力,为一种心理疗法。在59幅唐卡图中,专门有一部分表示季节、气候、起居、饮食、心绪等对身体的影响。
出了经堂,几个年轻人信步登上宫顶的西部。色朗二人惊奇地发现,这里居然还有一片没有封顶的地方,裸露着岩石,上面立着一座几近废墟的建筑。洛桑指指说:“下面有一岩洞,是松赞干布与文成、尺尊二位公主密修之处。上面是观音堂,朗达玛灭佛时放火焚山,只有这座神殿因供着观音幸存下来。修造红宫时,大人特意保留下这两处古迹,供后人瞻仰。”
洞中有藏王及公主塑像,三人入洞顶礼焚香。出洞,又向神殿废墟拜了拜,行到东侧平台,宗加鲁康遥遥在望。
“佛爷可经常去?”
“常去,骑射还是一门要考核的功课呢。现在尚未开冻,暖和了咱们再去玩。”
话题又拉回到吉祥天女节。
“有一次大人问我,藏人在这高寒之地生存下来靠什么?我未答全。你们知道吗?”
二人对视一笑:“佛爷想考我们呀?大人在培训班讲过,前世佛爷说的——四靠,对不对?”
“唉,我这个佛爷,对佛法却……不提啦。记得有一回大人讲,歌舞是众生的法会,法会是……”
根柱一旁补充:“僧人的歌舞。”
“对、对,讲的真好。前些日,大昭寺活佛来宫中,说自从天女节后,去朝拜白巴东赞的妇女源源不绝。我想如果再有合适的故事,我们一起来编写、设计一个跳神舞会。”
佳莫和小丽还是每天到朗玛吉朵,经过专门训练,艺人们技巧得到提高,各类法会和节庆活动经常参加。宫里的歌舞团解散了,需要时,请吉朵的艺人去演出。佳莫不常去第巴府,回到家同阿妈也没什么可说的,连小丽也看出她的神情忧郁,时常发呆。
“小姐,刚才大人捎话让你过去呢。”
佳莫拍拍身上的土,拢了拢头发笑了:“小丽你看,我已经变成一个地道的热巴婆了。”
小丽也笑了,过来帮着整了整衣服。
一进屋,佳莫学着戏中的动作:“热巴女佳莫拜见第巴大人啦。”二人大笑。佳莫知道桑结近来烦心的事多,有意调解一下气氛。
“佳莫啦,告诉你一个重要消息。据塔布报告,上次与道布登同去京城的,一个是阿拉布坦下属彭苏克,另一个是安多蒙古人,叫呼穆乐,原本在多尔济府中,所述相貌与那年去你家中的挑夫颇为相似,或许是犯下亊后躲到安多,我已加派人手去追查。”
“呼穆乐。”佳莫将这个名字刻在了心里。
桑结又讲述了达莱汗之死、多尔济封王等事,倾吐后方觉心中轻松一些。
佳莫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大人,这个人野心大得很,且老谋深算,留下必是后患。桑结呀,你是个透明的人,他却披着层层铠甲,动起刀枪你恐怕不是对手。不可再拖延,现在就——”说着立起手掌猛推出去。
桑结拉过佳莫的手,叹口气:“我何尝不想驱逐他们,以绝后患,只是……佳莫啦,你是我可以无话不讲的人,前世佛爷临走前叮嘱我三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协调好同老汗王后人的关系。此事牵扯面极广,处理不当,我们落个忘恩负义之名,他却博得同情,届时蒙古诸王公心生不满,雪域恐不得安稳了。”
“桑结,你刚才说其其格和大妃不是同意吗?那就先同她们签署,将他一军,起码也可削弱他的力量。”
桑结眼睛一亮:“好主意!”
佳莫一咧嘴:“捏得好疼。”
“看这手皴的。”他轻轻吻了一下。
这天下午第巴府开会,拟定了活佛转世条例,要求严格按传统仪轨进行,强调不得在同一家族内寻找灵童,且找到灵通后,均须上报第巴府审批后才能最终确认。关系雪域众生的这件大事总算先定下了规矩。
回家的路上,天又阴了,已是三月,可寒意未消,格楚拿出皮袍给大人披上。桑结望望模糊的天空,有几个细细的雪粒钻到脖领里,他的心情如同这天气一样。
一家人围着炭火吃饭,江央觉得气氛太沉闷,想说点什么,一看阿爸的神情,还是打住了。这时,门突然被撞开,阿朵扶着一个人差点栽倒,语不成句地说:“乌、乌云……”
三个人噌地站了起来,桑结跨前几步扶起一看惊叫道:“乌云姑娘是你?发生了什么事?其其格她……”只见乌云衣袍不整、头发凌乱、目光惊慌,定定神看清了眼前的人,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哭起来。
“大人、夫人,你们救救王妃,求求你们了……”边说边伏地磕着头。
梅朵和江央忙上前搀起乌云,“莫慌,慢慢说。”
“今天十王爷宣布,要在三天后娶进王妃……”
“什么!你再说一遍!”桑结猛地吼了一声,把众人吓一大跳。
听乌云又重复一遍后,梅朵轻声问:“那王妃的意思呢?”
“夫人啊,王妃怎肯嫁给那个人。她已被看守住,出不来。王妃让我恳求大人、夫人出面收留她,做女仆、做下人,做什么都行。”
屋内一片死寂,桑结伸着两只手,毫无目的地在地上转。
“大人,王妃哭着说,请看在师徒一场的情份上收下她吧。”
桑结欲哭无泪,长嚎一声,双手捶着头。
乌云冷静点儿了,“我是借口替王妃买东西偷跑出来的,还得赶快回去。夫人,您慈悲宽厚,可怜可怜王妃吧,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梅朵点点头,“看看大人的意思吧,你别急。”
后来桑结回忆往事时承认,他一生中最感突然的两件事都是关于女人的。此刻,他头重脚轻,脑子一片空白,转过身死死盯着乌云:“那你就先回去吧,不要惹人生疑。此事容我细细想想,务要宽慰你家王妃……”
乌云是骑马来的,江央和阿朵送到大门外。雪花无声地落在大地上,伸手不见五指。江央暗暗地流着眼泪,她能觉出阿爸的心碎了。
无须言语,读者诸君一定能够想象出,桑结这一晚是怎样度过的。
梅朵也一夜未眠,天快明时,她一下坐起来:“那个人也太霸道了,他凭什么这么做?桑结,你若不便出面,今天我带上堂姐、阿朵和格楚把其其格同乌云接过来,看他敢怎样?”
看看窗外,雪不厚,已经停了。吃饭时,听说去接其其格,全家上下兴奋不已,瞧那劲头,就像是出征似的。江央小声问梅朵:“阿爸同意了?那我也去。”说着和格楚去牵马。院里的人喊马嘶惊醒了一夜发呆的桑结,他站起来愣了一下又坐下:让他们去吧,隔不多久就会传来格楚他们归来的欢呼声,看到其其格和乌云破涕为笑。
院门打开了,“将士们”正要出发,桑结才大梦初醒一般一下子弹跳起来冲出去。大家都回头望着他。“梅朵啦,先回去,我再想想。”只见桑结嘴唇枯焦,不停地翕动着,语气虽硬,却分明透出万般无奈。
“再想想?明天就……”
桑结把梅朵拉回屋里,他知道,依当时蒙古习俗,一个男子死后,他的近亲可优先将其妻妾纳入帐中。“梅朵啦,我何尝不想把她们接过来,这内中情由我们知晓,可在别人眼里,就是第巴大人与蒙古汗王在互争一个女人,成何体统?况且佳莫的事还在那里悬着,他强纳侄媳,从习俗上也能说得过去。你们去或许能接回来,可他必将事态扩大化,煽动草原上的王公们寻衅滋事,到那时,恐怕众生再无安宁之日。”
“那就这么算了?”
堂姐热那早不耐烦了:“梅朵啦,少跟他罗嗦。格楚,你牵空马跟在后面,今天要让老家伙尝尝娘子军的厉害。”
热那穿一件枣红皮袍,浓密的发辫盘在头顶,用一条枣红丝带拢住,足踏皮靴,手持一根粗大马鞭。江央不由打量起来,发现姑姑竟是这般英武、洒脱。梅朵还是心有不甘,“那、那我们去提出接人,跟他商议,请他尊重王妃的意愿。”
桑结目光幽幽地说:“恐怕此刻汗王府早已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了。”
梅朵一时呆若木鸡,半天才吐出一句:“要是央金在就好了。”
往日第巴府活跃的气氛不见了,大人脸色难看得吓人。侍从照例用一托盘将当日的文函送来,大气也不敢出就退下。
桑结扫了一眼,一份是阿里总管次仁的呈文,内说,一个时期来发现准噶尔侦骑多次入境活动,已采取应对措施云云。桑结不禁暗想:这个阿拉布坦也是个野心莫测的人物,派人同道布登共同上京告状,显见双方已有勾结。大面上同学长同学短,其实全无情义。另一份呈文是药王山医学院邀请第巴前去给毕业学员开示。他心想,此事请济隆活佛代劳吧。旺秋一直住在山上,多日不见,不知她近来可好?
最下边是一张大红纸,汗王府送来的婚礼请柬。桑结抓起使劲攥着,用力摔到地上,扶着墙壁走到窗前。犹记得头次府中相见,也是这个季节,转眼快二十年了,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大人,以后请不要称王妃,就叫我名字吧。”
“是、是,王……其……”
“老师受学生其其格一拜。这块玉是那年随阿妈去五台山,一位大喇嘛送的……”
“大人对我们下人,说话别这么文诌诌的好不好?嘻嘻。”
桑结猛回过身,室内空荡荡的,意识到出现了幻觉,摸了摸腰间,那块玉还在,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闭上双目,仰天长叹。
随着敲门声,侍从进来禀道:“大人,佳莫小姐求见。”
桑结赶紧擦擦眼角溢出的泪水。
“大人,或许还来得及。”
桑结一怔,没明白什么意思。
“我刚才去见了夫人。大人,这事若是出在草原部落也就罢了,可这是藏区,他在此生活了数十年,难道不懂‘入境随俗’的道理?这同强霸妇女有何区别?禽兽不如!”她捡起那团纸,口中喷出“无耻”二字。
桑结木木地听着,各种情感在撕扯着他。
“桑结呀,如果我是第巴,知道我会怎样做吗?”
桑结伸长脖子,眨着眼,像刚睡醒的样子。
“立命分管司法的府中大员却杰,以侍女状告女方不情愿为由,传唤当事双方询问,若所告属实,当依《十三法典》第十一条‘联姻离异法’,判决婚姻不成立,立刻还女方人身自由。这么做合情合理合法,也是对他的一个震慑。”
一阵长长的沉默。
“大人是不是觉得这是蒙古人的习俗,怕影响波及各地王公?我记得大人讲过三世达赖佛爷劝说俺答汗废除陋俗,促成黄教在蒙古传播的故事。大人是不是可以从中受到什么启示?”
桑结若有所思点点头。
远处传来一阵阵唢呐锣鼓声。
“他把所有的朗玛吉朵都请去了,明摆着是向我们向你示威。大人啊,你说话呀。”
“此人老奸巨滑,就像个鬼影,晃来晃去,我们却抓不住他。我也想帮助其其格,而且绝无将其救出纳室之意,可不管你怎么说,外界都会那么看,到时百口莫辩。他一定会大做文章,你可知道?准噶尔和安多方面无时不在对我虎视眈眈。你看看这份公文,次仁写来的,他们内外勾结,只等制造出兵的借口。唉,中了他的缓兵之计,我们晚了一步。唉。”
“既然官方不宜出面,那我和小丽今晚设法救出她们,与你无涉。”
“佳莫啦,果真那么办,用不了一个月,安多方面就会向我们开战了,大面上我们还理亏。”
“那就不管啦?”佳莫瞪圆了眼。
门外响起嘈杂之声,桑结开门一看,府中干员齐聚于此。
“大人,佳莫小姐的主意我们都赞同,大人只要说句话,不,只要点一下头,我立刻升堂审案,给那老家伙一个下马威。”
多年后,桑结在回忆到这一幕时,不禁想,如果自己当时点了头,结果会怎样呢?然而此刻,他却抬起眼严厉地说:“却杰,明早随我去当雄巡视。”
次日尚未天明,一行人顶着寒风向北行去,半路上,桑结病倒,到当雄躺了半个月才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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