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就从汗王府传出一条爆炸性新闻:第巴桑结收买汗王近侍投毒,幸及早发觉,未引起致命后果,正在服药治疗云云。也是这天一早,阿巴代来到怡和堂,请范老板出具文字,证明汗王因蛇胆粉中毒,服用何种药物等。隔日,范老板悄悄离去返回内地,后来从老家派来一个侄子主持怡和堂。
一时间,街谈巷议,满城风雨,各种说法,无奇不有。
与此同时,多尔济密使持信飞报朝廷。内云:第巴欲擅权妄为,视臣为障碍,必除之而后快,竟买通府中侍女金花,茶中下毒,幸发觉异味,臣得保全性命,目前正卧床服药,以上均有怡和堂药店汉人范老板出具证明。臣毫无胁迫,询之金花,供原与本府总管道布登相好,臣因不晓此情,前不久将另一侍女许与总管,故该女怀恨在心,第巴探之,重金收买,多方利诱,命其对臣下手。现该女在臣府中严加监控,画押所供一并上呈,如需传讯,或钦使面问,或解京过堂,臣谨候圣旨。
最后几句是:微臣命薄,本不足虑,然第巴擅杀亲王,敢问其视朝廷法度为何物?
康熙阅之,深感震惊,预见藏中或出变故。不多日,第巴府公文送达,内称,所谓投毒一事,系拉昌汗造谣诽谤,抵毁大臣,搅乱雪域,居心叵测,望大皇帝明察,严加处置云云。康熙一时难理头绪,且正准备前往热河山庄巡视督工,只好先放放,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密报皇帝的同时,多尔济又向六世达赖、三大寺和五世班禅发信申诉,要求主持公道。济隆总管将信件呈上,洛桑还未看完就拍着桌子,气咻咻道:“真是想不到,拉昌汗也算条汉子,如何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向对手下毒,最为藏人不齿,他这是公开撕破脸了,看来他从小召法会中嗅到自己在藏中的日子不会长久。”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拉昌汗向佛爷告状了,那佛爷就命人查清此案。”
“这明明是在诬陷造谣,我们还真去查呀?”
“不但要查,佛爷还须示人以中立、超脱,程序要公正、规范。”
洛桑从活佛的眼中读懂了含义,感动地说:“谢谢,谢谢总管大人点拨。”
翌日,大昭寺前贴出公告,六世达赖下令组成会审团,调查拉昌汗状告第巴桑结指使投毒一案,三大寺各推举两名代表,由宫中总管济隆活佛任首席调查官。
其实,整个调查也就是两次不长的询问、对答。
先去的第巴府,济隆居中而坐,询问时,仿佛从不认识桑结似的:“第巴大人,拉昌汗所告之事可有?”
“纯粹捏造,无稽之谈,请会审团提出下毒之人与我对质,情况自明。”
“你与汗王可有过节?他总不致无端捏造吧?”
“其实并无私人恩怨。他以维护格鲁名义,挑拨教派,离间红黄;虚构事实,捕风捉影,多次告密,悦上以乱下;更有甚者,竟诬称当今佛爷不是前世灵童,幸皇帝明察,阴谋未逞;其余种种,一言难尽。”
对于以上情形,三大寺有的人也不知端详,听第巴侃侃道来,无不心惊。
“念及老汗王恩情,顾及各方面视听,我曾对其允诺,只要自去王号,归顺达赖佛爷,既往不咎,且封官加爵,奈其拒不接受。我则明示,要么留在藏中,安分守己,要么请离开,自寻去处。他感到计穷力孤,竟使出这般手段,无非是想搅混人心,趁乱局图谋再起,甚或勾引外兵。望各位大人明察。”
听者悚然。
告辞时,桑结哂曰:“桑结一生行事,磊落光明,本着佛家慈悲之心,对他并无加害之意,若要取其性命,岂不容易,何用费此周折。”
在场人等无不心服,原来被蛊惑的也恍然大悟。
会审团到汗王府后,先请汗王细述一遍案情始末,询问了下毒者姓名、身份,下毒动机,并验看了怡和堂出具的证明。之后,济隆总管提出要审问案犯,以及命其与第巴对质,均遭多尔济回绝,辩称:“并非信不过总管大人,只是在此环境下,案犯露面,恐生意外,此事已上奏朝廷,若钦使来审或送京审问,自当遵从。”
告辞时,济隆说:“如此一来,汗王所控之事无法查证。”
次日,贴出告示,结论是:由于拉昌汗不肯交出案犯,故其所控第巴收买侍从对其下毒之事不能成立。布告除上报朝廷,还向三大寺、五世班禅分送。对于投毒的谣言,洛桑很是愤慨,后来写下一首诗:
峻岩助狂风捣乱,
把老鹰羽毛卷翻。
狡诈说谎的家伙,
弄得我憔悴不堪。
第巴府内情绪达到沸点,却杰激动地叫道:“我们一让再让,他却得寸进尺,把脏水泼到大人头上了。我这就带卫队去汗王府。”见桑结出来阻拦,他又说,“咦,大人,案件发生,我们捉拿案犯理所应当,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桑结拉住他说:“你听我讲几句,说服不了你,再去抓不迟。你捉来那个金花,取得口供,又怎样?我们无权擅自处置亲王。而他会上报朝廷,说我们以权势逼取口供,反咬一口,京师遥远,一时难以查明,这么做,于事无补。”
达瓦一旁劝道:“大人言之有理,却杰稍安勿躁。”
却杰摇摇头,叹着气出去了。
多尔济没想到六世达赖会这么正儿八经的查办此案,现在舆论都对准了自己,反而愈加被动。那日以后,金花整日被关在小屋内,方知自己上当受骗被人利用,不禁心想下一步会怎样?想都不敢想,更遑论那总管夫人的美梦了。后来,多尔济出藏后将她许配给安多一个部落头人为妾。
哲木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再无可留恋了。一天早晨,她淡淡地告诉丈夫要出远门去拜佛朝圣。多尔济问去哪里?走多长时间?她头也未回,走到门口,亲了亲乌云抱着的孩子。二十几天之后,她终于实现了愿望,由央热活佛授戒传法,在达旺寺出家为尼。
时间真快,其其格往生一年了。这一天,梅朵主持在家中举办了一场小型法会,由桑结亲诵往生咒。江央轻轻地说道:“其其格阿姨啦,我们大家很想念你,为你转生高兴,祝你投生到好地方、好人家,过上幸福的生活。”转头又问,“阿爸,你说阿姨会不会还记得我们,转生到我们身边呢?”
桑结缓缓道:“这种事是有的。”
佳莫也参加了,梅朵瞧她脸色不好,不放心,法会结束后让桑结送她回去。快到住处时,佳莫说要与大人谈个事儿,叫小丽去吉朵照料一下,小丽应一声就走了。两人进屋喝了口热茶,佳莫的脸色有所缓和,说:“大人,你坐下。”
“什么事?今天不说了,你好好休息,要不陪你去怡和堂瞧瞧,近来看你精神一直不大好。”
“大人,有件事早想说了,可不知怎么开口。”佳莫用力咽了一下,声音显得微弱。
桑结惴惴地问:“什么事呀?那你就说吧。”
佳莫伸出有些削瘦的手,整了整桑结的衣领,“大人,你早些迎娶旺秋吧,这么多年,她一心一意爱着你。”
桑结一把抓住佳莫的手,急切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有这个念头?”
佳莫挣脱开桑结的手,“桑结啦,我们分手吧。”那声音似乎是从地底下挤出来的。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佳莫,你怎么了,是不是你阿妈……要不是不是你……再不,是不是我……”桑结语无伦次,拼命抓着、摇着佳莫,好半天,才喘着粗气,放开手,愣愣地坐到床上。
佳莫浅笑一下,好像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大人啦,别胡猜了,什么原因都不是,就是因为我爱你,深深地爱你,甘愿为你作出任何牺牲。”
“那为什么还要分手?”桑结从床上蹭一下站起,脑子更乱了。
佳莫的表情义无返顾,“只请大人记住一句话:佳莫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桑结哥哥好。大人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一定要相信佳莫。”
桑结怀疑佳莫精神出了问题,可凭借多年行医的经验来看,又不像。他抓过佳莫手腕,却被猛然摆脱。
“或许世人还未意识到,大人自己更未意识到,但是历史会告诉后人,我们藏人中曾经出现过一位,可以同其他任何民族杰出人物媲美的英俊之才。嗡嘛呢呗咪吽!啊,我佛的珍宝呀,这句神奇的真言,不正是在呼唤着像桑结嘉措这样的人杰吗?珍惜自己吧,我能被这样一个人深爱过,该回了。大人,我默想《舍弃》那幅画,修不执两边的中观无他之法,行毁誉不计的般若无我之道。愿下一轮回……”
“佳莫,什么也别说了,我回去和梅朵商量一下,近日就完婚。”佳莫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桑结打断了。
桑结离开时,佳莫相送,表情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泪流在心里。
然而三两天后,正当桑结和梅朵择日准备时,却传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拉昌汗与佳莫才仁将于三日后成婚。
“阿朵跟上,我们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梅朵说什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问什么?回来。”桑结从里屋走出阻止道,只见他身体摇晃,如醉酒一般。
梅朵只得返回,扶丈夫躺下,她联想到其其格,真怕丈夫经受不住这次打击。这时传来旺秋的声音,她是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一进门,只听堂姐大声喊着:“她装得真像,是魔鬼,是狐狸精。格楚,阿朵,到时咱们去大闹一场,让大家都清楚她是个什么人。旺秋来啦,你来我就放心了,你劝劝他,让他别想不开。”
梅朵向进屋来的旺秋指了指卧床的桑结,旺秋轻轻走过去,只见桑结瞪着眼盯着屋顶。梅朵忧虑地说:“阿佳的话虽然有点难听,可这事……莫说大人,连我现在还是晕乎乎的。”
旺秋给桑结把了一下脉,“梅朵姐,大人脉象还好,需要安静地休息。”边说边使个眼色,二人出去,掩上门。
最初天旋地转般的震惊,没有持续太久,桑结也奇怪,这次不像其其格那次的痛彻肺腑,但是巨大的谜团,犹如无尽的隧道,他努力睁大眼,却看不到一线光亮。难道她以前的举止作为都是装出来的?难道她的一往情深是在欺骗我?莫非这一切的后面,有什么隐情?他将这些年来的交往,一点一滴作了回忆,尤其细细品味了最后那次谈话,他惊讶地发现,事到如今,他竟仍然坚定地信任她,没有一丝怀疑,只是对她委身于那个人,心中不免隐隐作痛。他慢慢坐起来,发现天已大黑,暗想:佳莫乃非凡之人,能做出如此惊人之举,必有一时不便明言的惊天秘密,不用太久,她定会告诉我谜底。
听到屋里动静,梅朵和旺秋进来,瞅着桑结气色好转,放了心。
旺秋突然想起,前不久,佳莫与小丽去药王山的事,那个诊断会不会是佳莫的?她将这个疑惑讲出,梅朵似有所悟地说:“你一说我也忆起,给其其格做往生法事那天,她脸色不好,有两次捂着肚子。”
“怪我粗心,”桑结幽幽道,“不过……”
吃饭时,桑结说道:“这世上因果,有些一时难以参透,只可静观,不可搅乱。”
堂姐快人快语:“桑结啦,旺秋妹妹等你这么多年,快点娶过来吧。”旺秋低下头,一阵脸红心跳。事情明摆着,谁也没再说什么,塔布一家在京城,事情倒也简单了。
原来,佳莫向桑结说要分手的次日独自去了汗王府。
“阿伯近来可好?”
“谢谢小姐,在这种时候还肯来看望我。”多尔济正在愁闷,见有来客,一下子兴奋起来。
佳莫意味深长地瞅着他,道:“怎么?堂堂汗王丧气啦?那我阿妈岂不是白白远嫁准噶尔了。”
多尔济身子凑上:“小姐此来必有要事。”
“阿妈派心腹送来口信,由她倡议,成立四方联盟,她代表拉达克,阿拉布坦代表准噶尔,还有安多七王爷和您代表的藏区,让我与阿伯联络并协助您。”
“协助我?”多尔济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要与第巴大人成亲吗?”
佳莫先是阴笑,继而狂笑:“汗王,你还真以为我堂堂拉达克公主会去做那个扁头的小老婆吗?何况还有杀父之仇。不如此,怎能套取消息。”
“果真?好、好!这么说,小姐定当知晓许多重要消息,既是一家人,但说不妨。”一边说,一边屈伸了几下手指。
佳莫起身欲走,“阿伯啦,来日方长,今天先通个话儿。”嫣然一笑。
多尔济一把拦住:“我这厨娘熬得一手好茶,小姐赏光,喝一碗再走不迟。”一边向候在门外的阿巴代使个眼色。
片刻之后,多尔济将喝下迷药的佳莫抱上床,扒光衣服,肆意蹂躏。他信奉一条怪异的逻辑——对于男人,先占其心,方能得其身;对女人则相反,先占其身,才可得其心。半个时辰后,佳莫醒来,全身赤裸,手脚被绑住,多尔济也全身赤裸,坐在旁边,一边抚摸一边说:“小姐听我把话说完,然后解开绳子,你想怎么处置都行,心甘情愿。”说着拿起桌上一把藏刀晃了晃。
“自从第一眼看到你就断定,小姐不但有美艳绝伦的容貌,还有一颗聪慧灵巧的心,交手几次,更知小姐行事果断,武功超群。菩萨保佑,能得相助,大业必成,可事涉机密,只有结为一体,利害相随,方能同心协力,故出此下策,冒犯小姐,还望体谅在下一片苦心。”
良久,佳莫叹道:“也罢,事情到了这一步,遂你心愿吧。阿妈那边以后再告知,我回去收拾一下,你三天后去迎娶。”
“小姐果然深明大义。哲木兰已走,我就正式娶你为王妃。”多尔济欣喜若狂。
那天佳莫回家后,小丽就发觉她像变了个人,问什么也不回答。吃过晚饭,服下药后,佳莫才将白天的事据实相告。小丽只觉眼前一阵金星乱舞,眼珠子都快迸出眼眶,双腿软得像两根面条,顺着墙壁慢慢滑溜下去。足有半个时辰,才倚着墙站起来,冷冷地说:“是不是因为他强暴了你,才答应?”
“和这事没有关系。既要连手,总要让人家放心,对于他那样的人,只有做了这事才行。”
小丽扳过佳莫的脸,“你是谁?还是佳莫小姐吗?你怎么……难道你对大人的感情是假的?是欺骗?天啊,你疯了?”说着又瘫倒。
小油灯闪着飘忽的蓝光,佳莫毫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着。
小丽再次站起来,去箱中取衣物。
“你要做什么?”
“你去跟那个老家伙吧,我可不去。我走。”
“小丽,你我二十年情同姐妹,求你再住一宿,明早或走或留,决不勉强。”
小丽想了想,答应了。
第二天,小丽未走,随佳莫去了王府,但从此脸上再无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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