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光影从房间顶部照射下来,轻纱般伏在隔墙而立的两人身上。
那是一堵相当厚的玻璃墙。坚固,安全,没有隐私。
连通外间的安全门关闭前,两人一直保持着大眼瞪小眼的状态。
直到彻底看不到那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后,有人开口了。
“所以……你又来干嘛?”
站在厚玻璃里侧,顶着一张血红鬼脸的冒牌货没好气地盯着对面比自己矮两头的少女。
说是没好气,他自然是做出了某种不耐的表情。
这种状态下的面部肌肉运动,实在是罕见又骇人的场景。
看了眼那些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的肌肉后,璃音也很嫌弃地回道:“不好好戴面具,小心细胞坏死。”
她曾经在某部漫画作品中看到过,皮下组织在长时间缺少皮肤的情况下会缺水坏死。当然,她不知道那适不适用于眼前这个疯狂的家伙。
啊、没错。被好奇心打败的她,最终还是从柳沢口中问出了冒牌货面具的真相,然后又一次受到了惊吓。
她知道有连环杀人鬼喜欢割别人的脸皮,也知道日本鬼怪中的白粉婆会收集少女的脸皮。
但他们都没变态到割自己的啊!
而且她特别想问问,怎么她每次来他都是这副德行!
不过,被医生叮嘱少说话后,对待水希姐以外的人,她基本惜字如金。
“……”冒牌货的眼底掠过微不可察的异色。
他歪着脑袋捻了捻头发,然后咧嘴张开白森森的牙齿,“为了恶心你,不怕。”
璃音一口气堵在胸口。
结果,虽然她没问出口,还是得到了答案。
这算啥?她确实笑话过他,可是身为死神2.0,这么诚实真的好吗?还是说「不要脸」之后就无所谓了?
这种针对性的恶意对待让璃音相当不满,不过眼下她没时间和这人磨叽。
“……告诉我,你复仇的理由。”她望向冒牌货。
对方露出了一副“你是有多闲”的表情,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璃音不爽地挑起眉,上下打量着他,“真的没注射腕足细胞吗,肉色妖怪。”
说着,她抬手指向身后滴滴作响的仪器。
冒牌货依然不耐,但还是作出了回答。
“……没有,你以为这个研究所很有钱?之前错误的栽培已经赔了本。”他瞥了璃音一眼,有些烦躁,“就算注射了又能怎样?”
璃音的眉头轻微拧了起来。
她还是很难相信,柳沢会把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就算是想要那个人痛苦地死去,也应该采取更稳妥的计划。
柳沢,真的那么信任她?呵,连她自己都有点不相信自己。
片刻的思虑过后,璃音有些犹疑地问道:“……由我动手,不会不甘心?”
话毕,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偷偷打量对方。
沉默了良久,冒牌货用没有皮肤包裹的鼻子哼了一声。
“不甘心。想到自己无法从精神上伤害他就更加不甘心。”
他的五指下意识地蜷曲起来,又在快要合拢前慢慢放松了。
他似乎看着某处失了神,眼部周围有一小块青筋一直突突跳动着。
其实,他有一双漂亮的暗金色的瞳,昏沉的色调里透出属于金色的闪耀。只是和他的面部相比,实在太容易被忽略。
璃音不敢出声打扰,整个观察室便瞬间安静下来。
仪器的滴滴声成为了观察室里唯一的声音。
渐渐的,她的心跳声与仪器的响声似乎达成了同一频率,单调的声音在脑中回响。她开始分不清这电子音到底来自外界,还是自己的大脑。
思绪变得纷乱,纷乱的尽处却是一团虚空。
她的视野变得有些模糊,脚下的地砖仿佛海浪般上下波动起来,她一时头重脚轻,直直地朝前扑倒,撞在了玻璃墙上。
脑中晕晕涨涨,四周的光线亮得晃眼,让她忽然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地。
“啪!”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掌击。
这清脆的一响犹如鸟儿破晓时的一声清鸣,让璃音如梦初醒。
“……!!”她倒吸了口冷气,慌忙撑着玻璃直起身,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感受到异样,她抬手覆上左脸颊。那里还残留着些微凉意,很快又因胀痛泛起热度。
“柳沢说你很喜欢亲近墙壁,看来是真的。”对面的冒牌货正盯着自己,胳膊已环于胸前。
璃音从那近乎清冷的声音里听出了勉强能被称为笑意的东西。
她刚要反驳,对方又不急不忙地道:“精神不稳定的人还是少来这个房间吧。你这个状态,我都不放心把师匠交给你了。”
“师……匠……”璃音怔了怔,不经意间便跟着他念了出来。
还以为……恨到想要杀死的话,是不会再用「师匠」这个称呼的。
“……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很多年,说是被养育成人也不为过。”
璃音诧异地抬眼看向对方。
她、撬开了冒牌货的嘴巴?
是因为……那一声师匠么……
“他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只是如打造武器般教授我各种技巧,为他效力。”
清朗的声线辗转过那些过往岁月,层层叠叠的痛苦铺开沉重。
“我恨,却从未想过要亲手杀他。直到——看到了与他相处不到一年,却备受呵护的你们。”
他像是表达恨意似的瞪着璃音,两颗几乎全是眼白的眼球突出着,一副要把人吓破胆的模样。
可仅有一墙之隔的璃音却回望着他,缓缓微笑起来。
“若是从前,我会很羡慕你,可以和他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哪怕是作为工具,起码可以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你只看到他的改变,可那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没有雪村老师,他只会变成更可怕的怪物。”
她的表情柔和得像微风下的水波,笑容苍白却真实,“作为学生,我们在他眼里其实是一样的。”
她好像很久都没再说过这么多话,很久都没有像这样表达自己的心意。
似乎……和他最后一次见面,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冒牌货没有再吭声,璃音也不再去看他,而是慢慢将手掌覆到了冰凉的玻璃上。
掌心仿佛有一道奇异的电流经过,让她产生麻麻的感觉。
“雪村老师……也是像这样,每天陪伴他的吗?好想知道……那两年他的心境是怎样的。”
沙哑的声音透过上方的气孔传递到了另一侧,缥缈得像来自九天之外。
鬼使神差地,璃音对面的青年也缓缓伸出手,覆到了玻璃上,比那只小手稍高的位置。
“所以……我才在这里。”
微弱的低语散入了空气,染着挥之不去的沉寂与寥落。
那掺杂其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璃音心头落下了重重一笔。
她颤抖着收回了手,胸腔中泛起的酸涩与压抑久久没能平息。
——值得吗?
——有什么意义?
她问不出口。也、没有资格问。
那个人。
真是罪孽深重。
……
“呵,不是要替我们报仇么,还不去?小心那家伙在外面等急了。据我所知,他的脾气可很糟糕。”
在她恍惚之际,对面那人的声音突然洗去了阴霾,明快得如同拂过雪原的第一缕春风。
不像是打发她,倒像是……缓解气氛。
又或者,掩盖暴露太多的心思吗?
这样想着,璃音忍不住笑了。不明媚,却好得有了些温度。
“刚才起,你眉头皱了不下十次。我现在的声音那么不入耳?”她笑望着冒牌货,话音里不再有戒备。
“……这你都能看出来?”对方讶异。
“你以为……我一直是通过肤色判断他心情的吗?那怎么能算好好「看着」他呢。”
她本想用上自满的语调,可说出口时,心口仍是涌起一股惆怅。
顿了顿,她的笑染上狡黠,“说起来,该怎么称呼你呢,总不能一直叫你冒牌货。不如给你起个名字?”
“拒绝。”
“……贝琉卡斯?”
“噫、好中二!”
“皱眉也没用。走了。”
不再去看「贝琉卡斯」,璃音脚步轻快地跑向门口,呼唤柳沢为她开门。
安全门缓缓打开后,少女脸上截然不同的表情让柳沢有些意外。
“就明天了。”璃音露齿微笑。
……
「坏人」与「好人」的界限似乎在一点点模糊。
亦或是,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站在了「恶」的一方。
可是「善」与「恶」到底由谁来定?
她已来不及细想。
……
针筒中的麻药一点点推入的时候,璃音害怕了。
她突然好想好想,回到后山的教室,与E班的大家一起再上一节杀老师的课。
哪怕被曾经的小律搅和得没法听课,哪怕要跟着杀老师做超出体能范畴的动作。
哪怕是回回出糗的家庭课,哪怕是摔得狗啃泥的体育课。
哪怕……
哪怕……
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大家谁都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到下课铃响起。
意识陷入黑暗的时候,她原以为已经干涸的眼角,渗出了一滴眼泪。
杀老师……E班的大家……
真的好想……再见你们一面啊……
在——变成怪物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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