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殿。
大殿中点着安神的沉香,白色的烟雾往四周逸散,逐渐往下垂落。
“咳咳——”龙椅上的中年帝王重重咳嗽,唇色泛着不正常的白色。福贵垂首,赶忙给他斟茶,劝慰道:“陛下,天凉了,要多注意休息。”
帝王没有搭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握着毛笔的手移到奏折侧面,留下批注,半晌,他合起奏折,将其归类到已经处理的一堆里。
他叹了口气:“福贵,朕是不是有白头发了?”
福贵仔仔细细看了几眼,在帝王侧边鬓发中看到躲藏的几抹白色,笑着说:“哪能啊,陛下还能年轻着呢。”
“别哄朕了。”帝王又咳嗽几声,福贵着急要去叫太医,皇帝都来不及反应,人已经出去了。
“你这老太监,现在连朕的话也不听了?”皇帝板起脸,故作呵斥。
“回陛下,太医院判已经说了,不让您过分操劳,这样下去.......”福贵没有说下去,深深弯腰,帝王从他脸上越来越白的粉可以看出他的这位心腹年纪也不小了。
帝王索性放下笔,看向殿外,语气缥缈。
“福贵,你跟了朕多少年?”
“加上今年,已经二十有三。”
福贵从帝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在东宫伺候,没有刻意算着日子,如今看来,都已经这么久了。
“你说,朕应该立哪位皇子为储?”
立储之事被皇帝这般轻巧说出来,福贵心中一颤,他可不认为这是信任他的表现,忙道:“奴婢不敢妄议。”
秦文看他如惊弓之鸟的样子,嗤笑一声,似乎也不打算要他真正回答,数着他仅剩的几位皇子。
“老大废了,老二腿脚有疾,老四死了,老五倒是老实,愿意虚心学习,只是遇事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帝王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老七心太飘,不安分。至于老八,也是最不出众的,天资愚钝,经常耍小机灵。”
帝王笑着总结:“这般看来,似乎老五最为合适,优柔寡断可以提能臣。”
福贵不敢附和,立在一旁:“陛下有自己的考量,您的决断自然都是为了大秦,为了百姓。”
不一会儿,太医拎着一个箱子颤颤巍巍跪下,“陛下,微臣为您诊脉。”
太医在帝王手腕处搭上白色绢帕,细心探知脉象,不知发现什么,猛地抽回手,跪在地上请罪:“陛下饶命。”
福贵冷脸呵斥:“李太医,话不能乱说!”
帝王抬起手,制止福贵的话头,朝地上跪着的太医道:“不治你的罪,如实说。”
太医跪伏在地上,声音发颤:“回禀陛下,您脉象虚浮,是心衰之兆。倘若.......倘若仍旧操劳,对您的龙体会有很大损伤。”
“如何治?”帝王沉声道。
“微臣这就写方子,让我那弟子去太医院抓药......”
李太医面色煞白,欲言又止的模样逃不过秦文的眼睛,他直接问太医:“倘若用药,还能活多久。”
福贵大惊:“陛下!”
李太医头也不敢抬,心中暗道自己倒霉,恰逢这时候太医院是他值守:“......最多三月。”
“陛下,李太医太年轻,难免有诊断失误的时候,不如再让几个太医来。”福贵朝李太医使了个眼色,严厉地盯着他。
李太医额头冒汗,连连点头:“对对对,陛下,一定是微臣学艺不精,这才诊断不明,不如让太医院其他同僚来帮陛下诊脉?”
“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
“先下去吧。”
李太医拎着箱子逃命一般离开。
空气安静得可怕,帝王撑着额头,脸色苍白,“你也出去。”
福贵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带着大殿中所有的人离开。
空旷深远的承德殿中,暖黄的灯光尚未给这里增添一丝温热,关门的间隙,一阵风吹进,灭了一根蜡烛,中年帝王沉幽的声音响起:“三个月,足够了......”
——
翌日,一大早,姜南溪去往养心殿看望秦文。福贵看到她,迎了上去:“淳妃娘娘万安。”
姜南溪笑眯眯,将袖子里沉甸甸的荷包递给福贵:“公公,本宫来看望陛下,劳烦您通报一声。这是请您吃茶的。”
福贵笑得眼睛眯起,眼角褶皱沿着纹路加深,“陛下就等着娘娘您呢,您挂念陛下,每一次都会来。”
“应该的。”
姜南溪带着宫女袅袅婷婷走进殿中,休沐的日子不用上早朝,她进去的时候正好碰到宫女太监伺候帝王穿衣。
她行了一礼,在帝王允许之后,上前接过宫女手中的衣服,“陛下今日可得好好休息一番。”
“不如去淳妃宫里?”秦文看着眼前替他整理衣服的女人,神色不明。
“都说了好好休息,还费那劲作甚,臣妾都走到这里了。”姜南溪似真似假露出不满的神情,这样的表情在她年轻漂亮的脸上做出来赏心悦目,不但不会使人生气,还会惹人疼惜。
秦文拍拍他的手背,牵着她走向矮榻:“好好好,让爱妃受累了。”
“陛下,您知道臣妾是什么意思?”
说完,她招手让身后的粉桃将食盒放下,从里面拿出一碗青黄色的汤,“这是臣妾熬的安神汤,起了一大早呢。”
一旁的小太监在碗中放下银针,没有变色,姜南溪只是用余光望他的动作,在看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时,垂下眸子。
“大早上喝安神汤?”秦文用勺子搅了搅,汤汁散发清苦的气味。
姜南溪愣了一下,“啊,那臣妾晚上再送来。”
说着便要端走,帝王摁住她的手腕,“既然送给朕,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臣妾糊涂了。”
秦文喝了一口,便放在一侧,没有再动,“朕记得你之前很喜欢做各种各样的糕点,怎么现在不做了?”
“臣妾,臣妾最近也有些累,就没有管那些。”姜南溪脸上表情淡了一些,“陛下想吃,臣妾晚上做了送来。”
“做这做那,你又不是厨子,朕缺你那一口吃的吗?”
姜南溪淡笑:“陛下说得对。”
“朕让你进宫,是不是委屈你了?”帝王带着黑色扳指的拇指轻轻敲击食指一侧,“朕还将你的父兄派去危险的边关,前段日子,你兄长生死未卜。”
深幽的视线落在姜南溪身上,她在帝王问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就起身跪下,一张清丽的脸蛋带着倔强。
秦文眉头微动,呼吸沉静。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这天下都是陛下的,臣妾进宫并无委屈,侍奉陛下是臣妾的荣幸。”姜南溪语速很快,声音清亮,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晰,“至于臣妾的父兄,是陛下、是大秦的臣子,大秦有难,自当冲锋陷阵,视死如归,就算不是臣妾的父兄,也会是其他臣子。他们都忠于陛下,忠于大秦。”
秦文脸上没有表情,苍白的唇瓣张了又放下。
姜南溪声音逐渐发颤,“倘若陛下非要问臣妾有何委屈,臣妾不敢隐瞒。臣妾不喜欢这后宫,臣妾的孩子,也是您的孩子.......”
女子仰脸,直视喜怒不定的帝王,眼眶湿红,唇瓣发抖,像是在压抑自己的情绪:“臣妾还没有见过他一眼。臣妾自知陛下也十分难过,不该再提,臣妾以后也不会提起。”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粉色的裙摆,洇出一团团深色,姜南溪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片刻,她听到帝王起身的动静,随后,她被扶了起来。
帝王粗糙的手指帮她擦干脸上的泪珠,目光沉沉:“这件事是朕的错。”
“陛下不会有错。”
——
大殿外,李庭言伫立良久,初秋微风清凉,拂过他的衣角。青丝微扬,亲吻温润的面庞,一刻钟后,福贵从殿里出来,手中拂尘一甩。
“左相大人,陛下让您进去。”望着男人青松挺立的身姿,福贵笑眯眯道,“大人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李庭言微微一笑,“尚未立业,暂无儿女情长的心思。”
福贵微微弯腰,让开身子。
李庭言走过隔间,转角的位置听到一阵倒茶的声音,进了正殿下跪行礼。
榻上传来帝王冷沉的声音:“爱卿平身。”
李庭言起身,等着帝王发话。秦文自顾自斟茶,开水的声音空荡而沉闷,他道:“爱卿如今已是左相,担辅政之责,怎么......从未见过有李氏族人进京投奔。”
“不瞒陛下,微臣早年双亲亡故,并不知道是否有其他亲人在世。”李庭言恭敬道:“后来受村里照拂,吃遍百家饭。时不时有信入京来,微臣也想着报答一二,寄回一些钱帛。”
“村里人安土重迁,世代生活在那里,不能因为微臣一己之私就让他们远离祖地,那不是报恩,该是仇了。”
皇上听得哈哈大笑,“爱卿也是知恩图报之人。”
他停顿了一下,“赐座。”
太监搬来一把椅子,谢过之后李庭言坐下,就听首座上的中年帝王说道:“爱卿二十有三,可有中意的女子?朕可以代为赐婚。”
李庭言瞬间警觉,心中有种预感,皇帝接下来的话十分重要,他回道:“并无。臣不敢欺瞒,因着早年流连失所的经历,臣对于成家,并没有太多的期待,陛下恕罪!”
“爱卿无罪可恕。”杯子磕碰发出的沉闷声响伴随着帝王无甚情绪的声音出现,“朕的六公主,知书达理,天真烂漫,对于爱卿颇为仰慕,一直向朕求着见你一面。”
“臣惶恐,得公主殿下青睐,是微臣的荣幸。”
李庭言滴水不漏应着,他只在殿中见过一次六公主,那时候皇帝并不热情,神情当中甚至有些不耐烦,怎么可能现在她请求见一面,皇帝就立马满足了。
背后有一个要命的猜测,李庭言不确定。
皇帝摆摆手,随后,一个身穿浅黄色宫装的女子从另一侧进来,脸上敷粉,眼眸含水,欲语还休。
李庭言眸色沉下,“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六公主先是向皇帝行礼,然后回了李庭言一礼,“左相高中探花,儿臣就一直钦佩他的才情,今日有幸见到左相大人,儿臣很是欢喜,多谢父皇。”
“殿下谬赞,才疏学陋,不足挂齿。”
两人有来有往聊了几句,皇帝脸上挂着满意的神情,随后六公主含羞带怯看了一眼李庭言,行礼告退。
其间,李庭言一直保持着礼貌和疏离,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六公主心思敏锐,看不出他对自己有意,但是为了那件事.......
“朕观爱卿与小六聊得高兴,倘若之后有机会,才子佳人,该好好相处才是。”
李庭言顺势跪下,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公主殿下尊贵,臣不敢亵渎,尊之敬之,不敢有逾越之举。”
秦文:“朕还不懂你的性子?要不是朕知道你的为人,也不敢让你和小六见面。适龄的男女相互见面,探讨诗词歌赋,也是规矩之内的事。”
李庭言面上惊疑不定,应声:“是,陛下。”
.......
凌肆还有半月才能到京城,途中接到一封来信,白色纸条右下角画着一丛竹子,栩栩如生。
这是李庭言的专属标记。
鸽子是直接飞到他下榻的客栈的,此时正在桌子上左跳右跳,啄着上面的谷子。
——欲与六公主赐婚,八皇子为储。
末尾还有一个简笔的哭泣的表情,可见李庭言对这件事有多崩溃。
六公主和八皇子一母所出,他有这样的猜测不奇怪。凌肆对于八皇子的印象并不深刻,其母家也不突出。如今看来,倒有故意藏拙的嫌疑。
比起秦俞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甚至猜测过秦文会立七皇子为储。
至于这赐婚,能不能等到旨意还是另一回事。
——
又是一次秘密传召,李庭言在福贵带领下,进入养心殿。
福贵一边快走一边说:“陛下近来偶感风寒,左相大人当心着。”
李庭言听出这是在提点他,“多谢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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