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醒来之时,李庭言一回头,身侧的人已穿戴完毕,手中拿着一件他的外袍,见他醒转,立刻命宫人为他梳洗,又亲自为他更衣,穿上袍褂。
“你刚有身孕,实在不必起这么早,该好好歇息才是。”李庭言看着面前得体为他穿衣的崔书意,语气格外温柔。
若是换了那个人…他忍不住心想,这两年来起初她还会被他早起的声音吵醒,装模作样的起身为他穿衣,到后来他都下早朝了,她还躺在榻上睡的四仰八叉。
他有时看着她熟睡的模样,会忍不住皱眉,暗自抱怨道,这么贪睡,也不知当年到底是怎么当的暗卫,不会刺客都杀进来了她还在睡觉吧。
崔书意为他穿好衣服后,又拿过冕旒为他戴上说道:“陛下朝政繁忙,臣妾不过早起些,实在算不上劳累,而且能为陛下做这些,是臣妾的荣幸。如今才刚有孕,有庭言哥哥陪着,书儿也没那么不适了,自然要为庭言哥哥多做些,庭言哥哥也能多记着书儿一些。”
李庭言宠溺的摸了下她的脸,沾上了一层薄薄的香粉,他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擦了擦,还是关切地说道:“那等朕走了,你再回床上去眠一眠,你如今有孕,这位份也该升了,就晋为修仪吧,再以婉字作封号。待你生下皇嗣,朕会封你为妃。”
“庭言哥哥。”崔书意环住了他的腰,嗓音甜美,笑容温柔,“书儿不在意位份,只要庭言哥哥能把书儿放在心里,书儿和孩子能一直陪在庭言哥哥身边,我就知足了。”
李庭言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对她说:“别怕,朕不会亏待你和孩子,定会时时常伴你们身侧。”
出了瑶倾宫后,周平立刻上前低声说道:“陛下,昨夜丑时,皇贵妃娘娘私自出了宫。”
“去了哪里?”他沉声问道。
周平面露羞愧,小心翼翼地说:“微臣派人跟踪了皇贵妃娘娘,但是…不知娘娘去了何处,约莫一个时辰后,娘娘便回宫了,想来应该是没有走远。陛下,日后微臣会亲自跟随。”
“没跟上是吧。”李庭言并不意外,“就凭你们几个想跟踪她,根本就是不自量力。你以为弦月这个名字让江湖中人闻之丧胆,靠的是美貌吗?你继续盯着关雎宫,加大人手,若是再让她私自出宫,你这个禁军统领的位置,朕也该找个更合适的人担任了。”
“微臣知罪。”周平继续低着头,额头上早已冷汗涔涔,他不明白为什么陛下既要他监视着关雎宫,又不许他在皇贵妃出宫时派人捉拿。不过..若是真的前去捉拿,只怕他这条小命也不保了。
李庭言想到了什么,笑意更浓,却更显冷厉:“她能去的,也就那两个地方,你让玄武卫的人盯紧了宋将军府,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过。”
早朝上,宋清朔倒是一脸平淡的站在武官之首,当内侍宣读完命宋清朔长住京中,封寿昌伯世子崔敬为车骑将军镇守雁门关的圣旨后,他也还是平静的看着他,而后领旨谢恩,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最厌恶的,便是宋清朔对一切都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拼命追逐之物,在他眼中却是一文不值。
他不禁思索,宋清朔为人,他到底在乎什么,姜淮么,想到这他不动声色的冷笑,若是在乎,也不会把她送进宫了。
离开宣政殿后,他径直去了关雎宫,那个女人果然还睡着,裹着被子缩在床角,旁边躺着一只猫一只狐狸。
“你睡的倒是真香。”他忽然有些生气,很想把她从被窝里拎起来质问她昨晚去宋将军府到底干了什么。
姜淮还是醒了,她一向浅眠,这个习惯这么多年了也改不了,她也根本没想改,她从不是一个喜欢改变的人。
“陛下有什么事吗?”她冷淡地开口,李庭言心中的无名火更大了,这副目空一切的姿态,倒是和她之前那个主子一模一样。
他强忍着怒火,柔声说道:“昨夜朕不在,阿淮没有乱跑吧?”
“我能跑去哪。”姜淮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打了个哈欠,“大半夜的我睡觉还来不及,现下还困的很,也不知陛下大清早的来臣妾这找什么茬。”
“没有就好。”他还是笑着,手指却攥在了一起,见她对自己的态度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是对她说,“朕封了书意为修仪,她如今有了身孕,你是后宫之首,帮朕多看顾着些。”
“啊?”她听得这话登时愣住了。
这般犯傻的模样,倒是引得李庭言哑然失笑,捏了捏她的脸说:“朕说,你作为皇贵妃乃是六宫之首,帮朕多照顾着点书意,这下可听明白了?”
“不会。”姜淮还是冷漠地说道,“陛下今日吃错东西了吧,臣妾哪是会照顾人的,陛下还是和允茉姐姐说吧。”
“舒皇贵妃。”李庭言蹙眉,冷言说道,“是不是朕平日真的太宠着你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臣妾遵旨。”她还是不冷不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不出情绪。
李庭言心下更加烦躁,却也没法真的对着她发火,他忽然笑了,趴下身子在他耳边低声说:“淮儿若是想清朔好好的,就乖乖在朕身边,别做那些出格的事情,朕忍的了一回,可不能回回都放纵你。若是你愿意,朕即刻封你为后。”
“臣妾不愿意。”她还是那样平静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如今这样,臣妾已经知足,皇后之位,不是臣妾配得上的。”
“你确实不配。”李庭言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只是开口后,他看见姜淮眼中的神情瞬间变得落寞,短短五个字,就把他们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陛下所说极是。”她还是笑着,并不因他的话而感到愤怒悲伤,“这些年,臣妾独享圣恩,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如何敢再肖想后位。”
“爱妃说的对。”他怒极,拽下了脖子上一直佩戴着的狼牙吊坠,狠狠掷在她面前,“狼牙这等蛮夷饰品,从不是配的上帝王之物。”
“是。”她笑着捡起那颗狼牙,丢出了窗外,狼牙掉进了殿外的池子里,发出轻微的声响,接着说道,“既然陛下不喜欢,那就丢了吧。”
“好。”李庭言忽然很想问她,在他身边的这三年,她对自己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只是看着她绝然的神情,他早已知晓答案。
他没有再留下一句话,只是愤怒的拂袖而去,他想过动用自己身为帝王的权力,把她降位禁足,甚至打入冷宫,但是她从来也不在乎。他做的这一切,只会更加凸显出,他有多在乎她。
就像曾经幼年之时,宋清朔不屑于皇位,连太宗亲手赠与的玉扳指都看不上,让姑姑退了回来,而他却将那玉扳指视若珍宝。
姜淮也是一样,他将她赠予的狼牙日日佩戴在身上,无比珍爱,于她而言,却只是随手赠送的一个物件。这样的狼牙…他想到宋清朔今日上朝时佩戴的平安手串,那手串上也有。
李庭言带着怒气离开,关雎宫的宫人都被吓了一跳,姜淮却还是满不在乎,让云舒拿了净水来为自己梳洗,什么人呐,大清早的来触霉头,也不知发什么疯。
只是还来不及用早膳,亦竹便来禀报说,琳贵妃带着瑾柔公主来了,神色慌张,似是有什么急事。
她忙让人把琳贵妃迎了进来,瑾柔如今也会走路能说会道了,看见她的时候,笑着朝她小跑过来,张开双臂说:“淮娘娘!抱!”
姜淮一把抱起她说:“好,淮娘娘抱哦,我们瑾柔最近重了些,淮娘娘都要抱不动了。”
“我每天都吃很多饭呢!”她骄傲地说,一双带笑的桃花眼像极了李庭言,“母妃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跟着淮娘娘学骑马了,所以我要快点长大。”
“好呀。”姜淮宠溺地看着她说道,“等瑾柔再大一点了,淮娘娘就教你骑马。”
方妙仪走上前来,让随侍的嬷嬷先把瑾柔公主抱了下去,而后屏退左右,对着姜淮服身行礼道:“皇贵妃娘娘。”
“妙仪姐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姜淮忙拉起她道,“姐姐有话便直说,如此这般倒是生分了。”
方妙仪却不肯起身,反而对她行了大礼说道:“我知道,我今日前来是冒犯娘娘了,但是做母亲的,不能不为自己的孩子打算。”
姜淮见她不肯起来,只能把她扛了起来,放置在一旁的椅子上说道:“瑾柔是我看着长大的,只要是为了瑾柔,我无有不应的,姐姐又何须如此。”
方妙仪狠了狠心直接说:“娘娘爱重瑾柔,必会将她视若己出,姐姐没有什么本事,也不得陛下喜爱,若是能将瑾柔养在娘娘膝下,必定是比养在我膝下,更能得陛下看重。”
“姐姐这是何苦呢。”姜淮蹙眉叹了口气,“瑾柔只有三岁,即便她喜欢我,我也不是她的母亲,姐姐如何能让她小小年纪便母女分离。更何况如今崔修仪虽有了身孕,但瑾柔也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陛下不会不重视,姐姐无需担心。”
“妹妹有所不知。”方妙仪说着说着便哭了,“陛下如今虽然只有瑾柔一个孩子,但他还年轻,日后子嗣只会越来越多,瑾柔只是公主,没法像皇子那样建功立业,能求的也不过是她父皇那一点宠爱。如若不然,便只有和亲这一条路。何况如今崔修仪怀的若是个公主倒还好些,若是个皇子,那就是陛下长子,日后难保不会登上大位,到那时,哪还有我和瑾柔的活路。”
姜淮忙宽慰她道:“好姐姐,话也不能这么说。虽说这世道对女子多有束缚,但瑾柔身为公主,若是想有一番作为,让姐姐老有所依,亦不是什么难事。且不说当年华清大长公主便常帮着太宗皇帝处理朝政,如今朝中大臣,也多是她的心腹,姐姐就看长宁郡主,她不也是以女子之身,带兵征战,为大梁扫除南疆边患,立下赫赫战功吗?我说句不该说的,姐姐别看宋将军的官位在郡主之上,要论起军功和才干,他可不如郡主呢。如今宋将军闲赋在家,但长宁郡主可还是实打实的手握重兵把守着镇南关。瑾柔若想,她日后的作为,定不会亚于大长公主殿下与郡主。”
方妙仪重重叹息一声,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忌惮郡主,又怎可能让瑾柔再去军中历练,成为第二个长宁郡主,我是不敢想了。不怕妹妹笑话,我也没那豪情壮志希望自己女儿成为那名震四海的女将军,我只求她能平平安安在我身边。而华清大长公主…昔日殿下乃是中宫嫡出,在先帝登基后都险些遭到迫害,若非太宗皇帝临死前留下的那些老臣都乃公主心腹,只怕公主一家都已遭不测…”
说到这,方妙仪谨慎地看了看殿外,见私下无人,方才贴着姜淮的耳朵道:“有件事,我也不知真切,只是听我祖父偶然说起过一次。昔日我祖父还是内阁首辅时,太宗皇帝病重之际曾私下召见我祖父,问他前朝可有皇帝动过立公主为储的念头。如此这般有违纲常之事,自是从未有过。我祖父当日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太宗皇帝却说,大长公主殿下的才能,远胜朝中所有皇子,她若不能为帝,乃是大梁之憾。他甚至暗中嘱咐我祖父,准备为宋将军改皇家玉牒一干事宜。只是…我祖父才刚着手准备,太宗皇帝便驾崩了,后来的事情,妹妹也都知道了。先帝一继位,我祖父便辞官告老还乡,而后我家中男子也再无入朝为官者,如此才保住了我方家满门。”
所以,当年的传闻,并非无中生有,太宗皇帝确确实实动了立清朔为储的心思。但是宋清朔,他真的向往皇位吗。
姜淮想起在雁门关时,他曾对自己说,“我只想收复漠北,让大梁再无边患,那个位置,李庭言坐着挺好的”。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皇位,至尊之位,亦是最受掣肘之位,他生来随性不羁,皇位从不是他所求之物。却因为曾经的流言,太宗皇帝的看重,竟让他这么多年都活在两代帝王的猜忌中。
她的脑海中忽然有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李庭言非要赶尽杀绝,她不介意背上弑君妖妃的骂名,那个位子,本就属于她的宋将军。
“好妹妹,我今日这些话是要杀头的。”方妙仪见她出神,忙对她说,“你听了就当忘了,即便是宋将军那里,也不可透露半个字。妹妹,如此你便明白,公主远比皇子,还要来的不易了吧。所以我只求妹妹,帮我庇护瑾柔。”
“妙仪姐姐放心。”姜淮对她说道,“只是姐姐有所不知,自崔修仪进宫后,我也早已失宠了,就在来姐姐来之前,陛下还来我宫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白了,我不过是个孤女,在朝中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也就一个宋将军,一个长宁郡主。如今宋将军自身尚且不保,郡主又远在千里之外,便是想帮衬我也是有心无力。但姐姐放心,瑾柔于我而言,便和亲生女儿是一样的,便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会护她周全。但是瑾柔,还是应该由姐姐养育,我到底不是她的生母,又不曾生养过,如何能照顾好她。至于姐姐担心一事。”
姜淮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自古女人生孩子,便是走鬼门关,难产而亡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到那时,这孩子陛下多半会给允茉姐姐养育,允茉姐姐的为人,妙仪姐姐是知道的,定然能把那孩子养的聪慧正直,即便他日后知道了自己的生母因难产而死,养育之恩大过天,难产一事也不是姐姐和允茉姐姐的错,他还能怪到你们头上?”
“妹妹…”方妙仪生性纯善,即便知道自己一向厌恶的崔书意有了身孕,也只是担心这孩子会减轻了瑾柔在李庭言心中的分量。
来找姜淮,无非也是因为她颇得圣宠,又有宋清朔和苏微澜相护,瑾柔得她抚养,与嫡公主也就没什么分别了。却不想…姜淮竟会出这样的主意,她虽有些震惊,却不觉得陌生,或许她本来就是这样的。
姜淮更是没觉得有何不妥,她从来也不是心善之人,手下的人命非要一条条算起来,那她早在十八层地狱安家了。如今那寿昌伯世子联合李庭言,夺了宋清朔的兵权,她给他妹妹点教训,也是他寿昌伯家自找的。
姜淮看出了方妙仪的犹豫,对她说道:“此事我会办好,姐姐出了关雎宫的门,便把我说的都忘了。我这个人,生来就罪孽深重,再加一条人命也无妨。”
“妹妹…”方妙仪长叹一口气,对着她重重磕头行礼,“你也是为了我和瑾柔,若是日后妹妹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定为妹妹肝脑涂地。”
“姐姐不必如此。”她扶起方妙仪说,“瑾柔和我亲生的女儿,也没什么分别,我为了自己女儿,自是做什么都可以。”
方妙仪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姜淮看了一眼隐藏在暗处的几个侍卫,冷笑一声,监视她是么…李庭言对她也是当真够不放心的,不过单凭这几个废物就能看管住她的话,她早就死在吴越王府的暗卫营或是漠北敌军的营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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