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被月予忆问到“你想去哪里”的时候,景澈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地方,是他在人界的小院子。
十多年没回到这里,院中的花草生长得肆意,看上去比景澈离开之前更加繁茂。
院外有几个小孩子在打闹追逐,景澈仔细看去,在那些孩子脸上看到了许多故人的影子。
十年对于凡人来说,已经是很漫长的岁月了。
景澈站在院外,恍然明白了月予忆在囚魔池边上为何会露出那样怅惘的神情。
物是人非,被时间留在原地实在是一件难熬的事情。
院外有村民注意到了院外的两道身影,走近看到景澈之后,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仙者,你回来了?”
景澈循声望去,同样笑了:
“许久未见,一切可好?”
离开人界的时候,这人还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如今都已经生出白发了。
村民笑哈哈地说:
“都好都好,唉,神仙就是好,我小时候您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都要成老头子了,您还是这么年轻。仙者,您身边这位是?”
村民小心地看着景仙者身边的白衣女子。这样出尘的气质,肯定也是仙人。
景澈半张开嘴,迟疑片刻才说:
“她是我的师尊。”
村民瞪大了眼睛,看着沉静的白衣女子,再次被仙人的不老容颜所震撼。
月予忆轻轻点头,笑着问好。
村民受宠若惊地回了个礼,注视着两位仙人走进十余载无人踏足的小院。
昔日景澈仙者离开后,守护着这个小院就成了村中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大家一同照料着院中的花草,为远行的仙人守着一方小天地。
“大家都很喜欢你。”
月予忆的指尖抚过繁茂的花草,笑着对景澈说:“怪不得回到停月轩后,你照料花草如此熟稔,在人界的二十年,你学到了不少东西。”
“是。人界很好,凡人寿命短暂,但是每个人都有着无可比拟的悲欢喜乐。”
景澈顿了顿,继续说:
“我原本以为人界是充满了悲伤的地方。”
月予忆了然点头:“是因为前世在忘川河的那三百年吧。”
忘川河中的恶念亡魂大多都来自凡人的执念,景澈在忘川河的三百年,听了来自人界的亡魂讲述了太多充斥着绝望的故事。
神仙伪善、妖魔暴戾、人鬼悲恸。
这就是前世的六界给景澈留下的印象。
直到重活一世,在红尘中走了一遭。
“六界其实没什么区别,几年或是几百万年的寿命,到最后都会成为一缕魂魄,踏过奈何桥,走向往生的彼岸。”
月予忆平静地说着,转过头看着景澈淡然一笑:
“你为六界散去的那一半魂魄,最后都会化作世界的善意还给你的。”
景澈半晌无言。
月予忆一定是看懂了他的迷茫,才会说这些话。
前世的仇恨过于庞大,又过于虚无缥缈。景澈总不能说是这个世界恨着他,但他的确因为这个世界受了太多委屈和苦难。
复仇,怎么复仇?
把这个世界毁掉算是复仇吗?不过用整个世界的痛苦掩盖他的痛苦吧。
但就这样放下仇恨,景澈做不到。
他前世的苦难无人能负责,他也没办法在今生给前世的自己讨一个公道。
对这个世界的怨恨,景澈不想归结到月予忆身上。
月予忆是为他而来的神明,是毫无保留地爱着他的人。
就算为了月予忆,景澈也没办法纵容自己被仇恨操纵着毁灭世界。
“所有人的命运都这么痛苦吗?”
景澈低喃着,像是在问月予忆,又像是在诘问自己。
月予忆没直接回答,而是以沉静的眼神望着景澈,轻声说:
“痛苦不是可以用来比较的事情,景澈,与其说你的命运比任何人都沉重悲痛,不如说,你以自己的命运承载了六界众生的希望。这世界亏欠着你,反过来说,你对世界有恩,这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她走近了一些,笑着对景澈说:“所以不要为了你心底的仇恨而感到愧疚,是世界该向你道谢和道歉。在此之前,你的任何情感都有意义。”
景澈眼眶微红,低声问:
“你会失望吗?明明给我了那么多爱,我还是配不上我的名字。”
览万世之景,澈无垢之魂,可他不是圣人,也终究没法成为全心全意爱着世界的样子。
月予忆哑然失笑,认真地说:
“你的名字因你而存在,你和万世景本就一体同源,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
见景澈依旧是沮丧失落的样子,月予忆轻叹一声,直白地问景澈:
“在魔界的时候,言凛和你说了什么吧?回来之后,你一直都闷闷不乐。师尊说过,你在我面前不必有任何隐瞒。”
师尊。
这个称呼再次被月予忆提及,也再次把言凛的话带到了景澈的脑海。
“月前辈为什么这么在乎你?
“你要是堕魔了,整个六界都要遭殃。”
他注视着月予忆,低声说:
“你曾说过,你和我一样,是属于六界之外的存在。如果我能拥有穿梭时间,重活一世的机会……”
景澈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说,你是为我而来。是因为你看到了某个不好的未来吗?”
这个问题,景澈已经思考了无数遍。
如果没有月予忆,如果这一世和前世毫无差别,他会如何做?
要么,究其一生寻找不到自己真正的身份,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要么,得知自己是被世界当作祭品后抛弃的存在,怨念憎恨之下一念成魔。
言凛说的那种可能性如同梦魇,将景澈笼罩其中。
如果没有月予忆,他是不是已经再次来到了洪荒阵,再次成为六界的罪人,甚至,主动地成为一心毁灭世界的恶魔。
会是这样吗?
景澈固执地看向月予忆,等待一个答案。
月予忆静静地望着他,良久,才笑了笑:
“景澈,如果你能意识到你的选择能将这个世界引向不同的结局,那种最坏的结局,就永远都不可能发生。”
果真如此。
景澈垂下头,心头翻涌着酸涩和后怕。
月予忆阻止了景澈成为他最厌恶的样子。
正因如此,这一世才算得上他的“新生”。
他重新抬起头,深深地看向月予忆,轻声问:
“我真的不会重蹈覆辙吗?”
月予忆笑着摇头:
“没有所谓的重蹈覆辙,景澈,那种最糟的结局还从未发生过。”
她来得及时,把即将堕入深渊的景澈拉了上来。
“论迹不论心,景澈,你还没走到对不起这个世界的那一步。”
月予忆笑着说:“所以我才愿意来到这儿,成为你的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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