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膳已近未时,各方势力的大佬领过盖着并州刺史印信的文书,三三两两成群离开。可以预见到的是,晋阳盛会之后,他们中的大多数要在晋阳盘桓一段时间。
同官府的合作,何尝不是各方地头蛇的交流会。
晋阳菜市位于旅店酒家林立的城南,此刻已经乌泱泱围了一大堆人。其他州县的大人物,不一定在晋阳有落脚的地方,来参加盛会自然要住在客栈里。
盛会结束,用过午饭之后,他们优哉游哉地散步回来。
菜市口,自古就是杀人的地方。
今日在晋阳菜市口明正典刑的罪犯有很多。
逆匪刘武周的残余部从,老爷山拦路抢劫的极恶山贼,受州恶贯满盈的奴隶贩子。
不知为何,这些人全都被攒到了这时候处决。
几十辆囚车依次摆放,这些蓬头垢面的死囚脸上沾染着鸡蛋和菜叶,其中有些连头都被打破,额顶上黄色蛋液和猩红血液潺潺淌着。
若非有大量差役在边上拦着,愤怒的百姓都能冲上去将他们撕碎。这里的每一个死囚,身上背着的人命都够判至少十次死刑。
所谓秋后处决,就是在秋季之后冬季之前统一处决罪犯。正所谓“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刑、罚与春、夏、秋、冬以类相应”,天意是“任德不任刑”,“先德而后刑”的,所以应当春夏行赏,秋冬行刑。这便是天人感应,人间帝王顺应天时,慎刑慎杀的好生之德。
至于秋后才收押的罪犯,即便是十恶重罪,一般也要等到来年秋后再行处决。除非牢房不够用,或者某些特殊情况,需要立刻处决死囚的,才会在秋后之外的时间处决。
可是,今天是冬至,从时令上来说显然不是处决死囚的时候,偏偏就安排了这么一场浩大的“斩首”行动。
甚至,只有一个正在行刑的刽子手。
七八个刽子手站在一旁,若是手脚利落些,兴许不到一刻钟就能将这几十个死囚砍完,可是他们偏偏只有一把鬼头钝刀。
几个袒露胸膛的红衣大汉子,就用这一把刀,轮流上阵,一个个砍。
无论何时,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都是爱看砍头的。虽然一个个砍很墨迹,但是大家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恨不得自己拿把刀上去代他们砍上几个。
“孔老弟,你说这宇文千牛心底究竟是个什么想法,竟还能让我们来参加盛会”,从盛会离开的乔寅升边走边问身旁的孔祖安。
“老夫也猜不透,按理说家兄犯下那般事,不仅乔孔两家不受牵连,居然还能继续出席盛会跟朝廷合作,莫不是就为了你我两家那些商路?”,孔祖安带着几个护卫与乔寅升并排走着。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咱们还有什么值得这般大人物费心思的了”
不仅是这两人犯迷糊,孔祖安的护卫队伍中,人高马大模样方正的王显情绪同样复杂。
站在大唐公主身后那人,一定是自家公子宇文禅师没错。方才在盛会上王显看见宇文禅之后险些叫出声来,后来更是盯着他仔细观察许久,确信那就是宇文禅。
甚至,在离开州府时,他还看见了燕叔同跟在公子身边。
这小子,当初不是说要到北方去闯荡么,怎么悄咪咪跟在公子身边了?等下送孔老爷回去,我要好生查探一番,王显心中想道。
盛会之后,乔孔两家的新话事人也有些累,走路的动作十分闲散。回客栈的路要经过晋阳菜市,白日杀人的场面就这般赤裸裸展现在几人面前。
乔寅升抬头仰望西斜的金乌,疑惑说道,“按理说午时三刻行刑,大半个时辰怎么着也该砍完了,这都快未时了,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排着等砍”
“确实奇怪,王显,你去问问杀的什么人啊”,前边刽子手提起鬼头砍头,倾力挥动,一刀嵌进那死囚的脖子里,血液顺着鬼头刀飙射出来,这残酷场面吓得他一个战栗。
“是”,沉浸在回忆中的王显轻声应当,上前去找了个看戏的男人问话。
“乔老哥啊,你是不知道,这个王显是老弟我前些月在南边偶然招到的护卫,实在是个妙人啊,办事得力,说话也顺心”,孔祖安献宝一般介绍道。
孔祖安刚说完,王显便问完话回来了,他言简意赅,“老爷,听说杀的是刘贼余孽,老爷山匪徒,都是些极恶匪类,杀之大快人心。这些血煞之气容易冲了老爷的财气,咱们先走吧”,王显隐去了方才听到的“还有那些逼良为娼的人贩子,砍头真解气”,随便敷衍了一下就准备让他们离开。
“再看看吧”,乔寅升却是饶有兴致,打算再看看。
“杀人没什么好看的,老爷们还是走吧”,王显继续劝说道。
“聒噪,既然乔老爷有兴致,咱们陪着看看又何妨。老爷我方才还在乔老爷面前夸你办事得力,你就把尾巴翘上天了是不?”,方才还被杀人吓到的孔祖安听到王显这话,有些生气地说道。
王显只能轻轻叹气,稍一拱手退到后边去了,乔孔两人继续看着。
围观的百姓对于钝刀嵌进犯人脖子的场面见怪不怪,看着那刽子手几乎是用刀切下了死囚的头颅,指指点点,只觉得大仇得报,十分快意。
至于后边排队的死囚们,本以为一刀下去碗口大个疤,也算痛快。没想到死前还有这般折磨,其中一些吓得身下黄白之物横流,裤管里都透着些骚臭味道。
“好”,伴随这个死囚的头颅被高高举起,将法场围成一圈的百姓高声叫好。
“哎,你听说了吗,下一个杀的是前些天闹得风风雨雨的受州人贩子嘞”,乔寅升旁边,一个黑衣短褐的汉子拍着手跟身边人说道。
“哦?就是那个往突厥卖奴隶的人肉客栈?肏他娘的,我三舅家的内侄女儿,就是让这伙天杀的人贩子给掳了去。多好一个姑娘啊,让他们糟蹋了还卖到突厥人家里去做小老婆,苍天有眼啊这些人贩子可算抓到了”,他旁边身形高些的男人突然情绪激动,脸都涨得通红,咬牙吼道。
乔寅升和孔祖安听到这话,本来笑意盈盈的脸色顿时如同吃了苍蝇一般难看。
虽然是两人的大哥和人贩子办的坏事,但是受州人贩子的屎盆子,可是结结实实扣在了乔孔两家头上。
如今那罪大恶极的客栈让官军剿了,乔孔两家的家主也让官府捉拿了,他们两人居然在这里看官府砍自己家的同案犯。
孔祖安和乔寅升这才明白了,王显方才为什么要坚持让他们早点走。
孔祖安尴尬地笑笑,说道,“呵呵,这砍头也没什么好看的,乔兄,咱们还是回吧”
“也好,也好”,乔寅升也如吃了答辩一般,连忙应和道。
王显看着两个老爷这般窘态,知道自己现在还是保持沉默为好。若是自己现在没眼色地上去,说什么刚才听自己的就好了,这两人才要记恨上自己,于是也闭嘴跟着两人径直离开。
乔孔两人的脚步再没了方才那种闲庭信步指点江山的心态,只想早些回客栈去结束现在的尴尬局面。
对于方才孔祖安夸赞王显的话,乔寅升现在十分认同。没想到这家伙还当真找到个得力属下,着实令人羡慕。
从晋阳官府出来的各方老爷大当家话事人们,大多经过了菜市口,看到了这一场绵延好几个时辰的“杀人秀”。
这些都是老江湖了,当然看得出来,晋阳官府不惜在盛会当天杀人,还要这般拖延,当然是在杀鸡儆猴。
要的就是震慑他们这些地方势力。
对于本地百姓和外来流民来说,地方官府和豪强地头蛇简直就是土皇帝,如今更是领到了并州府衙的盖印文书,得到了“尚方宝剑”。
若是遵规守矩安分办事还好,这些人想要胡作非为,实在太过容易。
非常时行非常事,李木兰和宇文禅也是无奈之举,只能借用他们的势力来迅速稳定并州局面。
至于安排这一次杀人表演,为的就是让他们心有忌惮,至少短期之内不敢胡来。
至于以后,等到官军扫平了州内匪徒,安稳了农事,对付这些地方势力还不是手到擒来。
在盛会上充当吉祥物镇场子,一言不发的平阳公主,此刻正对宇文禅展示她美好的嗓音,当然是被动的。
这小色狼,当初他母亲或者奶娘是不是没有认真给他喂奶啊。
想到这里,李木兰倒是察觉,自己作为跟宇文禅有了肌肤之亲的正牌女友,甚至还不曾见过他的师傅就被占了大便宜。
强忍着身前软糯被叼着的触感,李木兰开口,“好郎君,先停一停,我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我含着也能谈”,他正忙着,支支吾吾开口。
“好吧,当初你……说你的父母早年不幸亡故,如今只有一个师傅,你可知道……你父母家世,世上可还有其他亲人”
她忍着惊人触感,断断续续发问。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方才还一脸情意,埋头乱拱的登徒子突然松了口,认真看着她问道。
“人家都让你欺负了,将来要嫁你的,连这些都不能问一问吗”,没了热切的男友身子压在娇躯上,李木兰感到有些冷。她拉过被子掩盖住绝美的风光,眸光微动,楚楚可怜地说道。声音微软,活像个被渣男骗身子骗感情的少女。
宇文禅眼中情欲尽散,盯着她沉思良久。
随后,他幽幽一叹,拉开被子抱住女友,将她身子贴近自己,似乎两颗心也粘连了一般。
“你当真想知道?”
“不能说吗”,方才宇文禅突然放下口舌之欲,她反倒有些失落。见郎君这般问她,她乖巧反问。
“木兰姐姐是我最珍贵的宝贝和最爱的妻,当然可以知道”,宇文禅将头埋进她的发丝,嗅着女友的味道,温柔说道。
他的身世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之剑,只有当初南阳公主身边的一帮人和袁天罡几人知道,连师傅孔颖达都只能隐隐做些猜测。
可是,伴随宇文禅这段时日在大唐的生活,他不禁要怀疑,自己的身世暴露,当真会有危险吗?
且不说自己是帝国最受宠三公主的唯一指定夫婿,还是皇帝李渊绝望时刻的救驾功臣。
即便是看见同大隋皇室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各色权贵都在大唐活得好好的,他也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有必要对李木兰隐瞒身世。
毕竟,宇文士及都还活得好好的,朝廷甚至给予了格外的恩荣。
李木兰听到他温柔的情话,方才消散的情欲都快要重新涌起,身子向后靠在枕头上,搂着情郎趴在自己身前。这么多次亲热,她知道宇文禅最喜欢这般动作。
“郎君,你说吧,若是不能外传,木兰必定一生谨守秘密”,她看着自己胸前男人的脑袋,认真说道。
自己认定的丈夫,若是当真有秘密不告诉自己,她会很伤心的。因为,这就证明他甚至不完全相信自己。若是确实不能外传,她口封把牢实便是了。
嗯,这是一个态度问题。
“当初你应该查过我的家世吧”
“嗯,在终南山下救下你之后,初雪便去查过了,后来合作之后也仔细查探过,什么都没有发现。你之前的经历空白得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终南山的一般”,李木兰轻轻抚摸他的头,说道。
对于宇文禅的背景调查无果,其实就已经是最大的结果了。
怎么可能凭空出现一个人,水至清则无鱼,之前太过干净,反而说明有问题。
不过当时的李木兰急于跟宇文禅合作捉拿咄苾建功立业,后来更是对他情根深种,这件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甚至,后来千牛卫吸收宇文禅之后,做背景调查的时候查到她这里,她还帮忙解释过。
郎君有秘密,我知道,但是你不说,我便不问。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的李木兰在整个并州可以说是一手遮天的土皇帝,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她和宇文禅的关系也是突飞猛进,快要堪比管鲍之交了。
这种时候,自然就不能是那种谈恋爱时候的放任不管态度了,要拿出成亲之前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态度了。
“没有结果才是对的,因为我就是凭空出现在终南山的”
“啊?”
“我还有另一个名字,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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