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芳景园,魏念晚便让映秋搬了桌椅出来,在廊庑下张了一桌简单的小宴,与萧誉面对面坐着。
廊庑旁的紫荆树此时正值盛花期,密密匝匝开满了小花,像晕染开的一片紫霞。微风拂过,几片花瓣飘落,有一朵竟兜兜转转最后落入了萧誉的酒杯里。
萧誉看一眼,捏起酒杯正要泼掉,魏念晚却伸手将他按住。萧誉的手随着酒杯落回案上,一面惊喜于这短暂的肌肤相亲,一面疑惑地抬起眼看着魏念晚,不知她是何意。
魏念晚嘴角噙着笑,开口时声音如那醉人的清泉:“殿下可知西洲有一种飞花令,是与京城不同的。”
“哦?那晚姐姐快同我说说!”萧誉对她的任何话总是饶有兴趣。
魏念晚便说道:“春城无处不飞花。我们西洲的飞花令便是一家人闲坐在花树下,待风拂过,花瓣飘落,落入谁的杯中,谁便要饮酒。”
萧誉垂眸看了眼自己酒杯中的那朵紫荆花,已是明白魏念晚想做什么,不必等她催促,便直接捏杯饮下,连那朵紫荆花也一同入了喉。
饮完,不忘亮亮杯底:“可是这样?”
魏念晚却笑他听话不听下文,“哪有这么简单,除了饮酒,还得回答对方一个问题,既不可回避,亦不可撒谎。”
萧誉面上微微怔了怔,既而大方道:“那晚姐姐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魏念晚自然不会同他客气,开门见山的问:“昨日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饮酒独醉?”
闻言,先前还一脸松快的萧誉,脸上笑容一点一点消失,褪为冷白。
“才开始,就想耍赖不成?”魏念晚佯装生气地催促他。
萧誉便道:“其实此事我本也不想瞒着晚姐姐,只是刚刚将你寻回,怕坏了此间气氛……”他有些难过地垂下头去,深吸一口气,才接着说下去:“父皇着我继续前往吴国。”
魏念晚双眼豁然睁圆,“可是昨日的旨意不是还要你回上京?”
“那只是第一道旨意,其实还有第二道密旨,是通过皇城司的白鸽营送达的。两道圣旨相差数日,可因为途径不同,却在同一日到达了这里。”
魏念晚原本还想接着问些什么,可这时另一朵紫荆花却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她的杯中。
萧誉敛了面上的悲色,重新挂上笑意:“晚姐姐,这回可是轮到你了。”
魏念晚的心思还停留在先前的事上,漫不经心地捏起酒杯饮尽,主动道:“殿下问吧。”
萧誉张了张口,可很快又闭上,他想问的那句话似是极难说出来。缓了缓,他换了个问法:“我若继续前往吴国,晚姐姐作何打算?”
“陪着殿下一起。”魏念晚想也不想,便爽快道。
萧誉满目惊喜,激动得几乎要从椅子里跳起来!他虽不会真的让魏念晚陪自己冒那样的险,但能听到她如此说,他内心自是狂喜不已!
很快问题又到了魏念晚的那一边,她便接着问了先前未问完的事:“殿下方才说第二道密旨是与第一道同日到的同州,可为何此事我不知晓?昨晚你醉酒来找我时,为何也未提起?”
“因为陆绥卿他扣下了那道密旨,未及时让我知晓,还是严公公发现后进去偷看了密旨的内容。故而在陆绥卿将密旨拿出前,我不宜明目张胆地宣扬此事。”
这话不禁让魏念晚心下剧颤。
是以,陆绥卿昨日急着将自己带走,其实是为了不想自己知道那第二道密旨的存在?
陆绥卿为何要这么做,魏念晚自是不难想通。他是怕她会反悔不肯离开,继续陪着萧誉西去。
“晚姐姐?”
“晚姐姐?”
萧誉接连唤了两声,魏念晚才从纷繁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然后循着萧誉的目光看到自己杯中又落入了一片飞花,牵了牵唇角,勉强扯出个笑容:“殿下问吧。”
说着,也将那杯酒饮下。
这个问题,萧誉仍是有些踌躇,斟酌了再斟酌,才试探着问:“假若……我是说假若,我不想去吴国做质子了,晚姐姐可会看不起我?”
问完,萧誉便认真地观察起魏念晚脸上的细微反应,想判断她对此事的真正看法。然而魏念晚却比他想的还要有城府,她面上一片平静,看不出任何喜恶。
须臾后,魏念晚答:“不会。”
“为何?”萧誉眼中闪烁惊喜之色。
“那就是下一个问题了殿下。”谁知她的这句话才说完,又一朵飞花飘进了她的杯中。
是以不等萧誉问,她便接着回答道:“世人的信仰五花八门,各有不同。有的人将‘忠义’视为信仰,哪怕后来发现自己只是一颗棋子,他也会愚忠到底,因为在他的眼里‘忠义’大过自己的性命。而有的人惜命,将‘活着’视为信仰,哪怕要辜负一些人一些事,他也会先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前。这两者没有谁比谁高贵,都只是人们内心的信仰罢了。”
说完,她将手中的那杯酒饮下。
虽则从她的话中,萧誉听出了对后者的些许鄙夷,但至少她没有反对他的想法,那么也就意味着严公公所提之事,是有可能实现的。
当然,萧誉明白这种事急不来,不能一下将人给吓住。反正离着西洲还有些距离,他大可一点点试探魏念晚的反应,待到时机恰当时再提一起逃走的事也不迟。
等再次轮到魏念晚发问时,她看萧誉已饮了几杯,正是微醺之时,终于开始问起令她耿耿于怀的那件事。
“殿下昨晚醉酒后,说了许多早年宫中的事情,还提到咱们大梁昔日的战神魏良弓……”说到这儿,魏念晚不免惋惜地摇了摇头:“我与那位魏将军同姓魏,五百年前怎么也算本家,自然对他的事情在意一点。不知当年他到底入宫撞见了何事,落得那样下场?”
几杯热酒入腹,面色不免泛红,可等魏念晚将话问完,萧誉的脸色已由红转白,看上去很是吓人。
他良久不言,之后终于开了口,却是反问:“晚姐姐这话由何而来,是谁说魏将军当年入宫撞见了何事?”
“自然是殿下啊!”魏念晚笑起来,反正昨晚萧誉醉成那样,她如何说都不会引起他的怀疑:“殿下难道忘了,你昨日提到他时,可是不住地自责呢!”
萧誉的心再次一惊,明明没有飞花入杯,却也慌张地端起面前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之后又自斟自饮,连着喝了两杯,方才罢休。
魏念晚要的便是他醉,是以也不加阻拦,就静静看着、等着。
萧誉似终于有了勇气,开口道:“晚姐姐,其实——”
“殿下!”魏念晚抬起一只手将他打断,笑吟吟提醒他:“方才是我粗心大意,未将飞花令的规矩说清楚,只说凡对方所问,不得回避,不得撒谎,却忘了说如若不真心,后果会如何。”
魏念晚有意停了停,而后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后果便是,会永永远远的,失去对方。”
萧誉怔然地看着她,第一次鼓足勇气想要撒个谎,却就这么给咽了回去。
方才酒饮得急,现下醉得也快,萧誉也分不清一个游戏是否有必要如此郑重,他只知道一件事——
失去她,绝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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