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谢玿踏进浮生斋,小管事儿熟门熟路将人领到了涉江的小楼前。
谢玿在门口闻到若有似无飘出的醉梨雀香气,心知是她猜到自己要来,先温了酒。
他刻意抱了臂推门而倚,修长白皙的食指曲起,在门框上敲了敲。
三长,三短。时轻时重。
小管事儿听来,觉得黏黏糊糊,婉转暧昧。
敲罢,里面有衣衫响动。
半晌,却再无声息。
没人应。
眼前是王孙公子,小管事儿怕得罪,赔着笑冲屋内喊道,“涉江姑娘,小爵爷来了!”
谢玿刚嘘声让他离开,就听屋内有一女子柔声轻笑,“等着我来请?那他还是别进来了,今儿就在门口站着喝酒,喝完了拿了东西就回府去,也省得哭哭笑笑磋磨着我不安生。”
什么“哭哭笑笑磋磨着我不安生”,涉江的话说的含糊,本就只是说给谢玿听的,没打算说透让旁人听懂。因此小管事儿一听,自然全以为是那档子那回子事儿,心内暗笑着退下了。
谢玿初时听涉江揶揄,面颊微烫。全因某日格外苦闷,多喝了几杯后形不自抑,说了些荒唐话。虽说解语花在侧倾诉一通也算妙事,但谢玿每每想起,委实有些难堪。
于是,他本觉得尴尬,一听有礼物相赠,又立时三两步进屋,挑开内室纱帘笑问,“什么东西?”
那帘内自是香闺绣房,一张桌上铺着流苏锦缎,其上有红泥小炉温着酒,佐着谢玿爱吃的点心水果,桌旁一美人袅袅而坐,正手握针线绣完最后一针收尾。
美人也不抬头看他,笑道,“来看看,喜欢么?”
他拿过瞧了瞧,眼现欢喜,显然是喜欢的很,却嗫嚅一阵子,说,“我怕是用不上这个。”
涉江拿过他手上那绣了梨花的绣帕,连同其他几件小女儿态的绣品一起包好,道,“都是些贴身小件,旁人要问起你就说是我送的,那他们自然就有了想法,无需你费心解释。”
她盈盈一笑,将小包揣进他内兜,摸了摸他脑袋,“以前她做的东西很好,我比不上,以后方便了,我尽量给你每年备些实用的小物件。”
谢玿一听,微微一怔,眼中忽黯忽明了片刻,冲她抿唇而笑,认命般叹息。
两人刚才未关房门,此时忽听得内院一胖子吆喝,格外刺耳。
“本公子不管这些!本公子是谁你知道么?你这院儿里的规矩,在本公子面前,说要改也得给我改了!”
“喝!”谢玿惊叹,“谁啊?这么横?”
涉江也无语,揉着太阳穴准备去关门,“不认识,不知是哪家高官大户的少爷,缠着兰若非要把艺妓逼成卖身妓,莫说兰若不肯,掌柜的都不肯,这要是随随便便混了,浮生斋的名声不都坏了,以后哪儿还有名人雅士花高价来,”说罢,她忽想起什么,又冲谢玿娇媚揶揄一笑,眨了眨眼,道,“除非自愿,两情相好又肯花钱自然另当别论,掌柜拦也拦不住的。”
谢玿失笑。
院中管事儿的不知道又说了什么,那人的声音又咋呼起来,“兰若她敢不答应!?本少爷的爹可是堂堂三品大员,户部侍郎,跟了我她委屈个屁!”
谢玿忽地眉头一挑。有儿子的户部侍郎?薛刚?
身在侯门爵府,朝堂上的事,人声浮动中怎会落不进谢玿的耳里?
他阻止了涉江关门的动作,来到门边。
涉江见他神色,发觉他不知为何竟有些怒意。于是伸手摸摸他手臂,叫他别动气,这事儿掌柜的有法子,与他无关。
谢玿却不理,只听下方动静。
那破口吆喝的人,正是薛刚的儿子,薛正茂。
管事儿的又劝薛正茂,说兰若不卖身,这事儿万万不能成。躲在管事儿身后的兰若虽怯却不惧怕,露出半个脑袋直点头,“对,对,对,不卖的。”
薛正茂推开管事儿,就要去拉兰若。
管事儿的见没法子了,打算让护院动手。那薛正茂竟一边捋袖子拉兰若,一边叫嚷道,“我姑姑可是贵妃,莫说兰若的床,就算东宫太子的龙床,我想上去坐一下也不是没可能的!”
他太过狂妄口不择言,众人也着实被他身份背景骇了一跳。唯有涉江,一听这话,扶额,心道,这胖子今日是没救了。
薛正茂正趾高气扬,兰若忽“哇”一声大叫往侧一闪,一个弱女子用力之猛竟挣开了薛正茂钳制。
管事儿的一抬头,横空中一把椅子旋飞而来。千钧一发中,他还想了想,噢,认识,雕了兰草的梨花木椅,是涉江门口的那把。然后也“哇”一声侧闪,与兰若肩并肩看着等着木椅落地。
薛正茂的反应着实不用再提,身后小厮推了他一把,椅子才堪堪擦着他面颊坠地,木屑四散,声动环座。他未及震惊,脸上一痛,后飞落地,然后同一伤处,连痛不堪,似被人猛踩...
一个声音冷冰冰的在上方道,“你说你要上谁的床?嗯?”
薛正茂惊怒非常,刚张嘴要骂,口齿却被踩的模糊不清,呜呜咽咽也没人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兰若眼瞧着谢小爵爷对这胖子面门一顿乱踩,绞着手指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毕竟此事因自己而起。犹豫半晌,嗫嚅道,“小爵爷,他还是有点来头,你在这儿把他打坏了,怕是...怕是也不好...”
谢玿闻言住了脚,回头。
兰若被他冷峻的神情吓了一跳,冲他憨笑。她晓得,谢玿才不会对笑的甜甜的乖囡囡生气呢。
果然,谢玿神色缓和了些许,说道,“这儿不行?那出去打。”
“...”兰若瘪嘴,抬头望涉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拦住。
涉江耸肩,亲自下楼。
但她的速度哪有谢玿快,等她提着裙角跑下楼,薛正茂早被谢玿踹出了浮生斋大门。
接下来,自然就是赵元冲他们看到的那一幕。
谢玿想起下午之事,又想起薛刚前因,如鲠在喉,与赵元冲两人一路无话。
薛正茂不是纯粹的白痴,能说出这种话,可见薛刚平日在家时言语中根本没将这个不受待见的太子放在眼里,薛正茂耳濡目染,上行下效罢了。而朝中如此想法行事之人,又岂会只有一个薛刚?
直到能远远看得见宫墙了,四周安静下来,赵元冲回头看了看低头不语的谢玿,笑问道,“怎么了?不高兴?”
谢玿回神避开他的眼睛,“没有。”
“撒谎。”
“…”谢玿又快走了两步,却想起另一事,又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他,“皇兄也喜欢李婉韶么?为何今天微服出宫,还去见她。”
赵元冲忽然心中一惊,乍然有些东西蠢蠢欲动,努力让内心稍静了些,柔声问,“你怕皇兄会夺你所爱?你若当真那么喜欢那女子,即便她已心有所属,皇兄也为你…”
“哎…”谢玿忽然轻叹了一口气,赵元冲怔了怔,却听他接着道,“我只是咽不下那口气罢了,竟莫名其妙输给陈叔临那种弱质书生,况且我私心里觉得陈叔临实非托身良人,又怕告诉她害她伤心,才会在抛绣球的时候乱搅一气,也…也委实是有些胡作非为了…”
赵元冲心中一松,却听他话锋一转,道,“近日我竟然发现,若不论家室出身,与她相比,涉江更是个妙人。”
“……”
“只是可惜,这样儿绝妙的人却沦落到了烟花地,可若我贸然替涉江赎身,父亲想必不会同意。皇兄,你说该怎么办好?皇兄?”
他不见人应声,回头一瞧,“皇兄”落了他数米远,表情一言难尽。
谢玿疑道,“皇兄?”
皇兄千愁万绪,右手从小跑赶来的辰良怀中一提,一推,生硬道,“驴肉火烧。”
谢玿抿唇笑。
他接过来打开,在烘蒸起的肉香中穷追不舍再问,“皇兄,你说,涉江是不是很好?”
赵元冲漠然道,“你前两天当街抢来的他人之妻更好些。”
谢玿一愣,随即一甩手,浑然不以为耻,“不算抢,单俞不要她了,又再娶了。”
赵元冲气哼哼,“你抢了人家娘子,人家畏惧皇亲不敢贸然上门讨要,自然得再娶。”
谢玿边嚼边笑,转身走了。
赵元冲交集的百感在他身后化作一声叹息。
辰良望着,也无声无奈一叹,看着赵元冲背影,全是悲悯。
可不幸,尽管无声,但是赵元冲听到了。
他回头,“嗯?”
辰良后背一凉,忙退后。
两人一前一后跟在谢玿身后走了一阵儿,赵元冲又猛然回过头去,欲言又止。
辰良不敢捂下漏拍的心脏,暗吞了口口水,只听赵元冲问道,“小良子,御花园有两只孔雀你见过吧?”
辰良一愣,“啊?”
“那两只本是雄孔雀,母后嫌它们生的妖艳,剪了尾羽当做雌孔雀养,假如...本宫是说假如...有朝一日放它们出宫,它们会不会只以为自己是雌孔雀,而...而喜欢其他的雄孔雀?”
辰良心下憋足了劲飞快琢磨,忽的灵台一闪,当即明白过来,简而言之...太子殿下这就是在问...雄孔雀会不会喜欢其他雄孔雀?
他望了望远处谢玿,心下一酸,自以为与太子殿下共思共想,立即斩钉截铁道,“会!当然会!”
赵元冲微微蹙眉,“会?”
辰良心想,即便如太子殿下这般明断果决,在涉及红尘俗情时,也免不了彷徨优疑。
于是他眉飞色舞,开始滔滔不绝。
“会!殿下您想,这孔雀自打出生,就当自己是雌孔雀,它周围的鹅兔鸟兽都告诉它它是只雌孔雀,它看起来也是只雌孔雀的样子,见到和自己长得一样的雌孔雀,哪有什么兴趣,于是它理所当然会喜欢雄孔雀,并且绝对只喜欢雄孔雀...”
他喋喋不休,他颠来倒去,他无比贴心的鼓励,“它喜欢雄孔雀是对的,其他孔雀怎么看不要紧,它就应该喜欢雄孔雀...”
太子殿下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他仍侃侃而谈。
太子殿下看向他的目光如冰锥利刃。
他还欲罢不能。
太子殿下将折扇捏的“咔咔”做声,扇骨发出一记脆响,断了。
他抬起头,总结并安慰,“殿下,奴才早前在御林苑见多了这种雌作雄养,雌兽两两相交作伴也是常见之事,合情且合理。”
太子殿下想,这奴才留着还有用,杀了怪可惜。遂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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