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朝中多事,先是素日深居不出的恭诚伯忽然谋反,再是太子失宠,如今更有以往被成周子民视为豺狼虎豹的岐夏出使言和!可谓世事难料,叫人无可捉摸。
然而岐夏派出的使臣却是其贵胄王子,诚意也足可显见。
奉天正殿,周皇亲设欢迎宴,群臣猜测纷纷,却也不时抬头看一眼那上座的岐夏使臣,不觉心中惊叹。
朝廷之中并非没有俊美英武的男子。二皇子赵元冲,三皇子赵元珵,吏部侍郎柳容辞,还有...还有曾经的谢世子,都是出挑的入眼,只是这位二王子...与三人俱不相同。
可能由于其母为鲜卑人,其父为羯人,使他肤色较一般人苍白很多,趁着左眼下一颗泪痣,似鹤顶丹红雀尾针羽,确有几些异域之感。
他比赵元冲多一分妍美,比谢玿多一分英武,比柳容辞多一分阴狠,尤其那双眼睛,三月桃花尽出芬芳,可一望进去,却不觉叫人打一个寒颤。
“二王子远道而来,朕有所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赵怡晟病重体弱,然而毕竟乃一国之君,此话出口,仍是一派威严大气。
那二王子抿嘴一笑,道,“成周皇客气。景卓此次前来,一为与贵国修好,永结邦交。二么...”
众臣心中一噤,岐夏果有所图。
“这二么...我汗王听闻贵国兵中有变,我汗愿助贵国一臂之力,出兵西鹘以解燃眉之急,不过我汗希望...”
赵怡晟眉宇一蹙,便听步落景卓接着说道,“我汗希望事成之后成周皇能以州台、原襄二郡酬报。此二郡对贵国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举手之劳,而出兵西鹘对我岐夏却大大损伤国力,因此,与岐夏结盟对贵国百利无害,还望成周皇慎重考虑。”
一番话下来,群臣面面相觑,却碍于场合不敢多言。步落景卓如若无事,一言即毕,安然沉静,待周皇回话。
半响静默后,赵怡晟沉沉一笑,扬声道,“二王子旅途劳顿,此事押后再议也不迟,朕定会给二王子一个满意答复。”
步落景卓抬手一礼,“那景卓就静候成周皇佳音了。”遂自沉稳落座,也看不出他心中如何作想。
于是,宾主尽欢,各怀心事,大宴直延续到月上中天方歇。
赵元冲为便于处理军务,接连几日便宿在兵部。这晚微得了空,又找出几日的加急奏折和贺奔的密函来看。
有杨碧暗里相助,自然不会吃了大亏,但是终究恭诚伯深谋远虑,几年下来,兵力财力俱是充沛殷实,而成周数年积弱...实在是与其相形见绌,因此,也并未占了多大便宜,仍是胜负如常,两军对峙相持不下。
赵元冲微蹙起眉宇,若此时岐夏肯出兵,僵局立解,便是再好也不过了。
贺奔的密函与奏折内容相错不远,但每一封信之后,均有一句:尚安。
尚安...
尚且平安便很好。
......
须臾,风入疏棂,月照纱窗。
缥缈见梨花颜淡,依稀闻兰麝余香。
“皇兄...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阿玿,只是疫症而已,不会死的。”赵元冲紧紧用棉被裹抱着怀里阵阵发汗的人,声气微颤道。
“皇兄,元冲哥哥,你骗我吧...我知道这种病会死的...”谢玿还显稚嫩的脸颊上潮红不退,勉励动了动嘴角。
那强作出的笑意太惨淡,安慰太苍白,心中太难熬,分明就是再无回天之力的痛苦绝望。
“谢玿!你要死了我就将伯爵府所有的点心都扔出去!”无稽之谈,已是束手无策。
那人忽然虚弱的笑了笑,颤抖着身子,缓缓道,“你敢...”
“你试试我敢不敢!本宫是天子的儿子,今后也是万人之上!本宫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
这种话怎么可以轻易说得出口,若得上闻,便又是一番猜忌辩白...然而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
“不许死!我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天下都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我不准你死你便死不了!”
“我不准你死你就死不了!!!”
当啷——!
赵元冲一惊坐起,却见眼前书案桌椅,灯光明灭,烛台被他打翻落下,一地的红泪狼藉。
原来不过一场旧时的梦罢了...
那时,正是阿玿十三岁,得了京中蔓延的疫症,被单独安置在伯爵府的小院中。自己衣不解带,整月不敢合眼,才将那人从鬼门关带回来...
我不准你死你便死不了。
原来真是有这样说过的...
“二皇子端的好气魄!”
赵元冲陡然一怔,心惊肉跳,竖目向窗外怒道,“谁?”
门口走进一个人影,渐近渐明,终于看清面貌。只见那人身着黑衣,肤色奇白,眉目精雕细琢,却是满眼的阴郁深沉之色,左眼下一颗泪痣在烛光中几欲滴落,正是岐夏王子步落景卓。
原来方才梦中,赵元冲一时情动,竟将梦话喊了出来。此时想起,已是阵阵后怕。可若是被眼前人听到...也许并非坏了事。
“二王子也是好本事,竟能避开兵部层层眼线到此。”
“那还要感谢殿下将守卫调离,不然景卓此行怕不能如此顺利。”
赵元冲不语旦笑。
步落景卓满不在意,径直落座,说道,“既然如此,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景卓已按殿下信中所托,说动父汗即日发兵西鹘,只是殿下...”
赵元冲用手抚平桌上信函,漫不经心,“只是岐夏出口便要我两座大郡重城,未免有些趁火打劫。”
步落景卓轻哼一声,目光如炬,抬眼道,“我相信二殿下也是聪明之人,当知,此乃父汗索要,景卓只想要...整个西鹘和岐夏!”
“呵,既如此,本宫也定会尽快劝父皇应允。”
室内顿时静默,俄顷间只见两人相视一笑。
无多言语,两心彼此若揭,察如秋毫。
盟约即成,赵元冲沉吟不语,看眼前之人用黑巾遮住面目就要离去,忽然做声缓缓道,“在下可否多嘴一问,在下如今恰如虎落平阳,二王子为何如此草率应下信中之事与在下结盟...”
话未完全出口,只听那人隔着布帛,不甚清晰的声音如暗色鸦声,撕开夜风中一点秋寒,袭上肉骨。
赵元冲心头陡然涌上一股酸涩,默然无语。
“因为你我,都不得圣心。”
那人说这话时眼中并无悲痛之意,末了又话锋一转,突兀道,“对了,方才...在下可能听到一点不该听到的,多管闲事想给殿下一句建议...”
“...殿下只要强大到足以征服一切,到时候,殿下喜欢的女人自然就会是殿下暖帐中挨宰的羔羊。”
赵元冲听罢,不由一侧唇角微起,却道,“不,到时候,她恐怕是我枕边一把随时能割破喉咙的匕首。”
“噢?”步落景卓挑了挑眉,似是生出了些兴趣,“本王倒是想见见是哪样的姑娘,是否真有这样锋利。”
赵元冲摇摇头,不知是想起意中人无奈叹息,还是拒绝了步落景卓一时兴起的要求。
步落景卓也并没兴趣追问,抬脚就要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身说了句,“二殿下要是觉得那匕首过于锋利,又想将它置于枕边,其实...磨平了刃就好。”
说罢,只见他纵身轻跃攀住廊梁,转眼已不见了人影。
屋内,赵元冲看着窗外茫茫夜色,渐渐出了神。
千里之遥的建昌,守将秦恭战亡,知州方敏之弃城而逃,叛军于当日破晓之时攻入建昌城,也是伤亡颇重。
此时,建昌府衙的一处卧房内,血腥味浓重。
床榻上的人已昏睡近两日,眼看睑下眼珠滚动,终于似要转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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