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承天门,柳容辞和几位吏部官员客套过后,沿着右边小巷跟上赵元冲,到了僻静处,小声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父皇既然下旨,打就是了,左右我这个舅舅是不能再认了。”
“打?可只有六千兵马,圣上明摆着是要贺奔去送死啊!”
赵元冲沉吟一瞬,唇角无声一笑,“送死?你觉得杨碧和贺奔会去送死么?”
柳容辞眉宇微蹙,又道,“就算赢了又如何?闵言喜定会趁机以平叛之名发兵,到时候贺奔定然...”
赵元冲听出他话中之意,抬头凝视他片刻,问道,“有什么话直说吧。”
柳容辞再次压低声音,凑近一些,“事到如今,不如直接先下手为强,贺连和芷歆自可用得,闵言喜也可派人除去...等大事已定,再收拾景泰也不迟。”
“...现在还不是时候。”
“殿下...”
赵元冲挥手打断他,“记住,不到万不得已此法不可行,毕竟父子兄弟相残多被世人诟病,并不是上上之策。如今且先让贺奔去吧,景泰想赢了这两人,只怕还欠些火候。”
两人正这么一说一话的走着,却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柳树旁向此处观望。
赵元冲与柳容辞对望一眼,心中明了,道,“容辞,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担心。”
柳容辞看了眼那树后之人,点点头便悄悄去了。
“殿下。”
“淮安?母后叫你来的?”
将要说出口的话似乎并不那么轻松,常淮安略有些为难的嗫嚅一会儿,才道,“殿下,皇后的意思是,殿下莫非当真要与自己的亲舅舅为敌?”
“......”
“皇后是希望殿下站在太子这边,毕竟皇上此意...想必殿下也看得出来,若殿下真与威远将军自相残杀斗个两败俱伤,那最后得益的无论是皇上还是四皇子,殿下、太子、皇后皆会沦为阶下囚,这...”
赵元冲神色平静,不等他说完,问道,“是母后叫你这么说的?”
常淮安讪讪一笑,“正是娘娘的原话,要我转述殿下。可老奴觉得即使...”他面上又现出难色,咽下话语。
赵元冲看他情形,不由心中一暖,“即使?即使舅舅赢了,元炽做了皇帝,我也未必会有好下场是么?”
常淮安轻叹一声,敛下眉眼,算是默认。
他是从小看着赵元冲长大的老太监,关系到赵元冲生死安危之事,难免会忧心。
“淮安,你自去回禀母后,父皇旨意已下,儿臣不敢不从。既然舅父容不下我,我自然也绝不会糊涂到引狼入室。至于我的生死...”他抬头望一眼辽阔却灰沉的天色,唇角含笑,“全看天意吧。”
常淮安素知这位皇子心性,想他既然这么说了,必是心中有所谋划,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又讲了些私下关怀的话,早早向景后复命去了。
景泰拥兵自重,犯上谋逆,成为成周又一桩新的大事。
然而,宫廷政变屡见不鲜,究竟谁最后能只手遮天如今只怕还很难说。
赵元冲淡淡看着赵元珞来寻他时刻在嘴角那一丝大权在握的笑意,也不过是微微一笑。
茶用了好茶,礼也周到万全,然而赵元珞开口,确是咄咄逼人的警告。
赵元冲轻嗅了丝碧龙珠的香气,托盏,答道,“四弟说笑了,为兄忠于父皇忠于大周朝廷,怎会趁机犯上作乱?”
“皇兄这话严重了,我并非疑心皇兄,只是父皇交予我监军之职,例行公事巡查探问,不得不从而已。”他呵呵一笑,伸手将属下屏退,悠然在兵部正堂踱了几圈,才又放低声音,缓缓道,“何况...皇兄有什么样的心思,别人不清楚,弟弟我可清楚得很。所以,弟弟劝告皇兄,凡是都乖乖按父皇旨意办的好,千万不要动什么多余的心思。至于那位...我也是忍了好久了,总之...皇兄你能安分到什么时候,弟弟就替你留着她的清白和性命到什么时候。”
赵元冲似乎也并不惊慌,静静等他说完,垂首佯作思虑片刻,抬头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意来,“那可多谢四弟了。”
赵元珞倒是微吃了一惊,却不及他想,仍是拍拍他肩膀,“好说,只要皇兄你想清楚看明白,一切都好办。”说罢,甩袖离去,自然志得意满步履生风。
“咔——”
赵元冲掌中忽然传来一声脆响,竟是他不知不觉中徒手将握在掌中的盏座捏得粉碎。
受制于人,纵有天时地利人和,也不敢轻举妄动。
即使如今与她之间再不堪,也胜过别人千倍百倍,纵他赵元冲对别人再无情,遇上这个人,怎可能狠得下心?就算那人什么也不说,自己夜夜不能安寐,心里犹如针芒飞刺,满是寻不到去处的痛与恨,但此生这点情意,怕是再也不能消弭了。
赵元冲先前对柳容辞那般说辞,虽确有避开杀父弑兄之嫌,到底也是被赵元珞胁迫过之后才彻底打消念头。
然而...莫非就此收手?
赵元冲冷笑一声,陡然间右手发力,将那碎盏拍出窗外,只见梨花木台盆景中的几株松枝应声而断。
成王败寇,多年悉心经营怎可能轻易毁于一旦!倘若到时再无他法,却也并非无计可施,纵然背上恶名,也必要用那暗暗布下的最后一颗棋子行逼君弑兄之实!
谢玿这几日便是只做了一件事。她时刻都紧盯着囹囵上一扇小小的窗户,从天亮看到天黑,以此计算着过去的时日。
自陈叔临上次说过朝廷决意发兵讨伐景泰之后,已过了整整三十六天。这日子每多一点,自己的死期也就更近一些。
赵元冲说过,会尽力保全父亲,纵使最后终身囚禁,也好过按谋叛罪名千刀凌迟。若真能如此...依着赵怡晟的性子,饶过父亲之后,是万万不可能再留下自己了...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人一旦死了,就如同烛灭泪尽,什么都不必再理会了。
干脆利落的死,她其实一点都不怕。至于那个人...
呵...还能怎样呢?
那些算不尽的欺骗,那些说不出的仇恨,那些你争我夺的背叛...怎可能再留下什么余地?
只是,心意如何?究竟是不是从未变过?唯有她心里最清楚。
想到此处,她往往眼中含了笑意。
总算上天待人不薄,纵使现世寥寥,什么都不值的,但总算...那份温存相守,到底情真意切过,可以生前死后以为记以为念。
有些事,她真的拥有过,就很满足了。
经此一事,皇帝病情加重,如今更是整日缠绵病榻,只留芷歆在旁照顾。
皇后受母家连累,不得翻身,赵元冲又忙于讨伐景泰之事,于是京防后宫紧要地方,皆接连落入刘妃与赵元珞手中。
除禁军羽林统领贺连为皇帝亲派之外,南北衙亦是唯皇帝之命不从的亲兵。尽管赵元珞手中并无调动南北衙军队的令牌,赵怡晟却莫名赐给他一道手谕,允他暂领南北衙军队,守护京师皇城。
如此,朝中形势又再次倾斜,皇储之位更是迷云密布。
奉天殿寝宫内彻夜烛火通明,皇帝躺在榻上,时醒时昏,只有芷歆陪伴在侧。外堂,邱子明等太医随侍在侧,不敢有一丝怠慢。
皇帝这模样,显然就是这几天了,内侍局连后事都备下了,就看能不能拖到战事结束天下太平。
门外小太监张望了一阵,看是皇帝似乎醒了,才垂首进来,禀道,“启禀圣上,兵部传来消息,说是前方捷报,景泰伏诛,武卫将军已派人将其押解回京。”
皇帝微微一愣,轻推开芷歆递上的勺子,却似乎并无多少喜色,转头问道,“武卫将军现在如何了?”
“武卫将军此刻正在赶回方宁的路上,不日便会与大军会合班师回朝。”
一时无人说话。
皇帝神色看不出有何喜怒,他垂首沉思片刻,忽然虚弱的“呵呵”轻笑两声,道,“好啊,赢了好。你下去吧,这几日看紧兵部,有何动向立即来报,就算朕睡着了也要叫醒朕,明白了么?”
小太监被皇帝肃然的口气惊了一跳,忙应了句“明白了”便躬身退出去。
闵言喜之变是意料之中的。
“武卫将军贺奔私通南陈,现已叛国而逃...”
赵元冲淡淡念完奏折,轻笑一声,转身将奏折扔给辰良,道,“拿去给父皇吧,好叫他安心。”
辰良不明所以,但他深信赵元冲之能,故只点头接过奏折,径直往宫里去了。
当夜奉天殿,皇帝听宫人念罢兵部呈上的奏折,自是勃然大怒,连咳不止。缓过气后,速下旨着闵言喜即刻缉拿叛将,生死不论。连夜发旨兵部,撤去赵元冲兵权,令其闭门思过,不许踏出秋岚殿半步。
芷歆在旁一阵心惊,几欲夺门而出,却微一转头,接到辰良眼神,遂心中一动,握紧綉帕,不敢再轻举妄动。
注②:汉质帝刘缵,东汉第十位皇帝,刘缵继承皇位后,梁太后继续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朝政基本上都控制在她的哥哥梁冀手中。梁冀主持朝政期间,为所欲为,专横跋扈,刘缵在位时间不到1年,便被他毒死,谥号孝质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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