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容辞赶着给皇帝汇报北燕贡银入库的事,此时匆匆忙忙,晚饭也就是路上手里的这一块芝麻糕了,他原本想进宫面圣还在宫里吃东西这事不太严肃,赶在入奉天门前三两口吃完,差点噎背过气。
结果,他没走两步抬头一看,一个羽林侍卫从正阶往上走,一手捂着腮帮子,嘴里还咕噜咕噜又嚼又咬,不由一乐,走上前去和那人打了个照面,道,“兄弟,好吃么?分我点。”
木剑声听耳边有人问了一句,顺手就递了一块杏蓉酥过去。
柳容辞更顺手一接,咬一口,点头,“嗯嗯嗯,好吃。”
木剑声笑眯眯转过头,看清人后,猛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他捶着胸口后退一大步,警惕的看着柳容辞。
柳容辞也一愣,没必要看到他吓成这样吧。
但总归是自己的错,他正要认真道个歉,却一错眼看到了那人腰间的刀。
一把灰白刀鞘,又细又长的刀,像天上的弦月,十分特别。
这回,轮到柳容辞忽然后退两步,他看看那把刀,再打量木剑声,脸上神情变幻不定,疑惑,吃惊,又迷茫。
然后,他猛然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木剑声被他唬得心里发虚,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走。这妖怪诡异莫测的很,不要再被他看出什么来。
没跑两步,侧身撞上羽林卫的同僚,那人一惊,“木校尉,怎么了?”
柳容辞上前,摸摸下巴,“你姓木?”木?姓木…似乎似曾相识,值得玩味…
木剑声看着他神情,一个劲摇头。
那同僚见是吏部尚书,行了礼,随口道,“柳大人这么晚了,又有公务找陛下啊?”
柳容辞正苦了脸要点头,忽眼眸一闪,收整表情,立马就呈现出了一个弱柳扶风矫揉造作的姿态,扭扭捏捏道,“唉,哪里纯是公务,这么晚了…陛下龙体气盛精力旺盛总是不眠不休不觉得乏,可我委实…唉。”说罢,又是一叹,悲戚哀婉,催吐得很。
他本就生的好看,又是清秀妍丽的长相,这一言二语,听入耳中,实在别有一番滋味的很。
柳容辞察言观色,觉得差不多了,又似微弱悲啼一声,道,“前日清晨,众目睽睽,我竟是被赶出了奉天殿的,对此…我…我行止逾矩本无怨言,原想一行不慎触怒龙颜我再是没机会的了,谁成想今日又要…”
他实在含蓄了,他不是被赶出来的,是被丢出来的。
前日傍晚,皇帝一同宴请北燕、南陈使臣,席间因圣心实悦,多喝了几杯便失了困意,拉着柳容辞下了一夜的棋。
皇帝酒量不好,半昏半沉,以柳尚书的棋品,自然趁机耍赖悔棋,在棋盘上占了皇帝不少便宜。及至天明,皇帝酒醒,观之棋盘,一眼遍察秋毫,遂令人把柳尚书丢了出来。
柳容辞的说词…若要论查真务实,倒也未错一字,可这味儿…
那羽林卫细品了品,然后…嗷吆!!!不得了!!
他面上惊骇绝伦,这下不得了!好像知道了皇帝一些不得为外人道的隐秘!
想起那些传闻,他瞬间就悟了,前所未有的通透清醒。怪不得陛下五六年都未充纳后宫!怪不得柳大人年纪轻轻就位列尚书!怪不得陛下如今仍未有子嗣!怪不得!!
他内心惊涛骇浪波涛汹涌,瞧着柳尚书的眼神即同情又难堪,越来越复杂。
柳尚书绞着手作我见犹怜状,偷偷用眼角瞄木剑声。
那侍卫也瞧了眼木剑声,不觉后退一步,颤声问,“木…木校尉,你怎…怎么了?”
无怪他惊骇,木剑声的脸色着实可怖。
晚风一吹,不到半刻,他又悟了。噢,木校尉江湖出身素来行侠仗义为人正直,大约见不得这些所谓宫廷辛秘。他内心很是感动,人间正气尚存,正气尚存!
木校尉看着柳尚书,月无极在刀鞘里颤动。
柳某人窃喜。
木剑声忽然道,“苍山派小师妹的儿子下个月办三岁宴。”
柳容辞面色一僵。
木剑声继续道,“石佩风说要迎娶…不对,是让杨掌教娶他,亲上加亲。我已经随了贺礼。”
柳容辞,“…”
木剑声一笑,“鸡飞蛋打,竹篮打水,常绿常新,妙极。”
接着,那侍卫就瞧见刚还摇摇欲坠的柳尚书精神矍铄气势汹汹跳脚道,“石佩风那臭不要脸的二货是逼婚,是逼婚!他想都别想!”
木剑声,“人家可是刀架在脖子上逼的,行为虽耻,但好用。”
柳容辞冷笑,“刀架在脖子上?呵,以为我们阿碧是你吗?他架一个试试,也得有那本事。”
“…”木剑声面无表情,“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柳容辞吸口凉气,破口大骂,“石小贼卑鄙!”
木剑声挑眉,“好用就行。”
柳容辞这回的泫然才真不是装的,手指指着木剑声发颤,哽咽无语。
猛然间,木剑声颇有得意之色的神情忽然一怔,略有扭曲。
柳容辞看着他面色,也顿省。随即跺脚哈哈大笑,捧腹弯腰不能自抑。
木剑声抽刀。
柳容辞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笑,脚下一边跄踉,情状很是癫狂。
那侍卫听罢全程,观之,叹曰,爱而不得又委曲求全,无怪乎会疯癫至此,柳尚书不易啊。叹完,抹把脸,自赞,自己真是个平平无奇善解人意小天才。
随即,他听一旁“咔嚓”一声,扭头去看,只见石雕宫灯的刻花柱头已在木校尉手下碎成齑粉。
他惊而后思,这行为莫不是…于是他斟酌再三犹犹豫豫战战兢兢拉一拉木校尉衣角,道,“木校尉,柳大人虽好,但…”他低头比划暗示,“就好比光禄寺的许青绨许大人,多少王公贵戚也望而却步,陛下的人万万不可肖想!”
木校尉不说话。
木校尉看着他。
木校尉忽然笑了,面色阴狠,但确实笑了,“你觉得…以陛下绝艳之姿,若要肖想,谁更惹人肖想?”
说罢,趾高气扬的去了。
他倒是去得潇洒,那侍卫骇出了一身冷汗,对着奉天大殿的方向拜了又拜,口中念念有词,“恕罪恕罪,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
柳容辞进殿禀完正事,赵元冲又留他下棋。棋盘上刀戈相接,柳容辞不过片刻就血溅五步,疮痍满目,全身上下输得一个子儿都不剩。
他解下身上最后一枚玉佩,想了想,道,“陛下,不如您赏臣五十两黄金,臣告诉您一个秘密。”
赵元冲没理他,面无表情看着他。
柳容辞在殿外拍拍衣角,被轰出来也十分愉快。
辰良跟出来,顺便把他输掉的玉佩钱物还给他,“柳大人,您知道陛下如今没心思玩笑,何必自讨没趣呢?”
柳容辞笑道,“谁开玩笑了?我是真的有个秘密要告诉他,可惜他不听我也没办法。”
辰良摇摇头,显然也不把他的话当真。
柳容辞系上玉佩,揣好钱,“陛下啊…算是守得云开,否极泰来喽。”
辰良不解,“什么?”
柳容辞又摇摇头,神神叨叨,“天机不可泄露。”
辰良目送他负手走远,嘀咕,“什么?什么否极泰来?”
越惜秋这人在木剑声看来也并不能让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吧,可偏偏黄燕和陈齐一天问八十遍。
早上吃饭,陈齐问,“越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中午喝茶,黄燕说,“越大哥都走了那么多天,怎么还不来…”
傍晚散值,他两堵住木剑声,“越大哥呢?有没有来信?”
木剑声眨眨眼,“来信了啊,信上说他不来了。”
两个人齐齐瞪他,他赶忙投降,“没来信,不知道。”
陈齐气得咬牙,“你这人一点都不靠谱,我以后才不要像你这样。”
木剑声哼哼,“我以前也不像你这样。”
黄燕好奇问“那你什么样?”
木剑声倒是愣了愣,遂一笑,“你猜。”然后从他们身边侧身滑过,吃饭去了。
什么样呢?那时候自己什么样?
那时候,他和陈齐一样年纪,比陈齐还要娇纵,还要刁蛮,还要无法无天…
但那时候,他有爱人庇护疼惜,有朋友照顾扶持,莫说骄纵,就算他要天上月亮,也有人要建梯搭楼,试上一试。
他正想着,却见厨房大娘让人一盘盘端出些点心果子之类的,模样精巧,也没怎么见过。
他要手快拿一块尝尝,却被厨房大娘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于是不满的嘟了嘟嘴,略略哀怨的看着他。
厨房大娘无奈撸一把他的头发,拿出另一盘点心给他,“给,这才是你的,那是祭品,给死人吃的,活人吃不得。”
“祭品?”
厨房大娘道,“是啊,快到清明了,这些日子要烧纸祭祖宗的。”
他一愣,徐徐向后院走去。清明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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