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在奉天殿右阁看些公文,他耳目一动,听见那小兽般的脚步声急促细碎的回来了。心中一喜,差点没按讷住笑意。勉强半晌,终于肃正了脸色蹙起眉低头看阅,假装没注意到这人。
这人也不开口,见他凝神于要事,在一旁小几上放了东西,就乖巧罢手,再无响动了。
赵元冲竖耳专听,不用看都知道这人此刻是什么样子。准是盘着腿托着腮两眼盯住了自己,好似看着一幅画或是极美的风景一样。
说来也好笑,这人不知道什么原因,近来总爱这样瞧着自己。有时刚歇未睡,睁眼就见她一双水蒙蒙的眼睛。于是这些日子赵元冲越发欢喜,行走言语、发号施令都透出些莫名其妙的得意来...堂堂竞宁帝,委实幼稚的很。
想到此处,他也是再装不下去了,收整好神情,缓缓回了头。
果不其然,所见情形正应了赵元冲猜想,唯一不同的是,她只用一只手托了腮,另一只手掌心向下按着几上汤盅。
此地离膳房路远,往日御膳监送些汤水,都是用炉子温着。谢玿不熟此类事务,自然是没带暖炉的,可那汤盅...仍冒着热气...
赵元冲蹙眉。
谢玿见他盯着那汤盅看,撤了手,显摆道,“还是烫的,锅气一点都没散。”
赵元冲抿唇不语,硬是扯过她那只手来瞧。
谢玿下意识躲闪,可论气力,她从来也拧不过赵元冲。
掌心摊开,果见内里通红一片。她用自身真气捂着那汤盅,莫说保温,只怕一路都沸着过来的。可凡胎肉体又终究练不成铜皮铁骨,蒸汽升腾间长时间不移开手掌,哪有不烫不痛的?
难怪方才那脚步声是那样细碎急促的,就...烫呗。
赵元冲按了按,问,“疼不疼?”
谢玿摇头。
赵元冲哪里信她的鬼话,唤来药膏小心翼翼涂了,自是心疼的要命,盘算着等会儿要找御膳监算账。
谢玿一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道,“我自己煮的,没让人在侧,你别找旁人麻烦了。”
自己煮的?赵元冲眉头一挑,很是好奇,脱口道,“居然学会煮汤了?”
“怎么不会?现在还有什么是我不会的?”谢玿提了勺子却先自己尝了口,再递给他,边眯眼笑道,“马蹄玉米猪骨汤,真棒!”
赵元冲不动手,索性点破她那小心思,“降火这样是不够的。”
谢玿先是一怔,忽而有些赧然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
赵元冲恍然,无语,敲她额头,“你想什么呢你?那事另当别论,眼下...”他将勺子递回她手中,张了张口。
结果一瞧之下,谢玿兴致盎然,甚至搓了搓手,黏黏糊糊的一勺一勺喂到他口中,一边絮絮叨叨,“我都想好了,今日马蹄玉米猪骨汤,明日就扁豆鲫鱼汤、后日就蜜枣生鱼汤...这样下次我和皇兄吵架的时候,就不用太顾忌着会气坏皇兄了。我现在居然也是会下厨会煮汤的人喽哦,可皇兄这些年来似乎就没什么长进——”眼看赵元冲即将翻脸,谢玿又忙道,“哦,也不对,体重似乎涨了,还黑了点,也是不错的嘛。”
赵元冲由得她过足了嘴瘾,才说,“是,你什么都好,就是最近越发喜怒无常,”伸手摸了摸她小腹,“莫不是...”
谢玿羞急,拍开他手脱口就道,“想得倒美你!哪有那么容易?!我现在这身子不可能...”话到此处,无端被刺痛,心里酸涩难捱,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了。
赵元冲登时也悔口不择言,此刻并不比她好过太多,抱了她揽进怀里缱绻相贴,又伸手抚着她小腹,柔声道,“迟早会有的,不着急。它若真和我们有缘,下次还会来的,一定还会来的。”
只此一事,谢玿委实强作不得,埋头进他颈窝,悲伤难过的意思再也掩盖不住,一时间满室一片愁苦之气。
良久,谢玿抹抹眼角,道,“汤要凉透了。”
赵元冲闻言,亲自舀来尝了一口,又低头递了一勺到她唇边。
谢玿微启唇,咽下一口汤水,滑腻鲜甜。
赵元冲道,“借花献佛也罢,那‘佛’可还满意?”
谢玿,“这花可是我自己种的。”
赵元冲点头,在她颊边轻吻一下,“嗯,种的不错,那...可还满意?”
谢玿歪着头看他,神情又似那般迷恋的凝视,认真道,“不满意,有皇兄的花容月貌在前,其他什么花都不满意。”
这话术从前赵元冲便听得惯了,又十分顺耳,正要口头占回些便宜,却又听谢玿道,“皇兄,我现在特别满足,特别特别开心,我别无遗憾了。”
这一来,赵元冲开心之余,心内自然更是柔情万分。柔肠百转间,不免亲热些许,相贴笑道,“你近来怎么...”
他话未说完,就被谢玿打断,“我近来又如何了?皇兄对我最近好似颇多不满诸多怨言?”
这话含着娇嗔,赵元冲情不自禁更是亲昵道,“非是不满,然而并非最佳,除非...”他嘴角意味不明的噙着笑,凑到她耳旁悄声耳语数句。
却见谢玿耳根忽地红了透,杏眼蕴水,羞的手足无措不能自已。
气氛简直要把谢玿烧熟了,她四顾左右,苦思冥想,终于寻到个正经的话题,低头哝哝问道,“北凉如何了?”
赵元冲不正经的脸也略微有了些正色,用下巴指了指案前公文,答,“两线作战,腹背受敌,饶是北凉也坚持不了多久,五日前就已弃战撤军,只剩吴越一支,慕容也应付得来,打算让贺奔班师回京吧。”
这样安排并无不妥,谢玿一听便罢,此事略去。思绪却顺藤延去万里,想到了鹭江以南诸事。
未几,汤尽,谢玿得空提笔在纸上勾勒出各国方位,指着那鹭江畔的弹丸之地南平喃喃摇头,有些苦恼,“南平,恰如当年荆州啊,难啊。”
赵元冲思而点头,何尝不以为是。
南平北临鹭江水流最平稳的一段,可轻松北渡,又下接南楚,东壤吴越,西通成周。
这南平人口虽少,但高氏所率的军队凶恶残暴,南来北往路过的商队使节,弱国边境城镇,无一未受过南平盘剥洗劫,分明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窝雇佣兵。
但南平如此行径,至今仍然存活,虽说跟多年来各国相互掣肘牵制有莫大关系——毕竟即使自己得不到,谁都不想对方得了这战略要地——也委实归功于南平高氏的厚颜无耻。
南平虽形同小国,军事、政治皆可自主,但几代国主只自称南平王,并不称帝。反而向大国称臣。哪国强大,既向哪国称臣。好比这代南平王高德昌,先后竟向北燕、吴越称臣致贺,表面谦恭,实则阳奉阴违,既要借大国之名捞些好处,又要寻求庇护。南陈西域等国使者若向此类大国朝贡,必过南平,所载钱物珠宝,高德昌必是挑了最好的留下,剩下入不了眼的才留给使臣带走。使臣多惧怕高德昌淫威,往往也不敢言明。
而一旦闹翻,南平遭某国攻打,莫说南平诸城易守难攻,即便能攻下,高德昌转眼便向其他国家称臣求助,他国因不想南平落入旁人之手,自会派兵相助。如此往复,南平得以继续在各个国家的虎视眈眈中存活。
谢玿叹道,“若取南平,中庸之将可保北境十年太平,而且对南楚吴越,可攻可守,唉。”说罢,她随即又是一叹。取南平?哪国不想?然谈何容易。
赵元冲与她同心同感,有盯着那笔墨简图凝思半晌,忽而道,“也可退而求其次,图南楚,从南陈借道也可。南陈对成周称臣,这可与南平不同,借道南陈三路攻楚,也可得手。”
谢玿噙着手指认真思索,随即摇头,“不好,南陈地势崎岖复杂,多虫蛇,潮湿多瘴气,易生疫病,平白损兵折将,还是取南平北进更好。”
赵元冲含笑瞧着她,手指有意无意敲在南境处,并不十分刻意。
然而谢玿被赵元冲诓骗多了,自然明白要对他的举止多留心思忖。
她挑眉看去,玩味些许,“三路攻楚?三路?除了南陈和成周骑兵,还有哪一路?另一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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