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睡不着到睡不醒只是一瞬间的事,昨晚还在躺椅上辗转难眠的陈温屿,今早就在梦里不省人事了。
就在宋归程犹豫要不要用一些比较粗暴的方式,比如说把他的头发揪成秃顶喊他醒的时候,小花从口袋里溜出来,两手扒住陈温屿的眼皮往上用力拉:
“懒猪哥哥!醒醒!太阳晒屁股了!”
陈温屿终于醒过来了,眼里还带着余睡未消的惺忪。
他怔愣了两秒,从躺椅上跳起来,抹抹自己的脸:“我、我、我醒了。”
宋归程昨晚一夜未睡,眼下带了点乌青,奈何这张脸太能打,有黑眼圈也不影响,反倒多了一丝凌乱颓废的美。
陈温屿耷拉着脚步跟在三人身后,好奇地问:“程哥,你不困啊。”
宋归程抱着双臂,看陈温屿马上腿一软就能倒在躺椅上再睡三天三夜的样子,微微笑:“生前何必多睡,死后自会长眠。”
陈温屿身上抖了下,立马不困。
路上已有行人,或步行或骑着二八大杠,早餐摊子上方冒出袅袅烟雾,老板把桌子椅子搬到外面支好,伙计熟练地把两根面条揉在一起做成油条下锅炸。
潮湿的露水和烟火气味糅杂在一起,让人有一种生活在现世中的感觉。
这里比另一个时空更真实,更有活力,仿佛揭掉了一层诡异模糊的面纱,让人脚落在了实地上。
宋归程踩着脚下的石板路,却能清楚地明白,这里不是现实世界。
那是玩家才会有的特殊感受,不远处仍然是路,似乎没有尽头,然而却有一道无形的界限立在那里,看不见,摸不着,但清楚地将副本世界和现实世界隔开。
几人没有心思坐下来好好吃早饭,随便买了点就分开行动,去打探消息了。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搞清楚永定楼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归程手里拎着烧麦,身上的白衬衫和黑裤子两天没换,慢悠悠走在大街上,寻找合适的打探消息的目标。
他润泽如玉,容貌出色,身姿优雅,拎着烧麦走大街都跟模特走T台似的,一路上吸引了很多目光。
但那些都不是打探消息的好选择。
宋归程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路边卖菜的小贩、遛狗的时髦女郎、早起散步的老年夫妇身上划过,最后落在隔了一个路口的报亭卖报的老大爷身上。
他的手转了转手腕上的玉珠,心里打定了主意,一边把烧麦往嘴里塞一边往报亭那边走。
*
宋归程在报亭的摊子前停留,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烧麦,似乎是饿急了。他围着报亭摆出来的几份报纸和杂志,看一看翻一翻,又扔回去。
脚尖在地上蹭着,嘴里发出“啧”的声音,俨然一个找报纸找不到的毛躁年轻小伙的模样。
在他叹了第三口气的时候,一直垂眸看报的老大爷终于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年轻人,你把我的报纸弄乱了。”
宋归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不起啊,大爷,我这就给你整理好。”说完,麻利地把报纸和杂志恢复成原状,还把褶皱的报纸角抚平。
大爷的脸色好看了一些,语气也好了不少:“你要找什么报纸,还没找到?”
“是这样的,大爷,”宋归程紧张地搓搓手,“我其实是一个报社的撰稿人,最近我们报纸准备写个合集,是关于这个城市近二十年来的变化的,我打算来找点素材。”
“撰稿人?”大爷放下报纸,透过老花镜,用那双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盯着宋归程看了片刻,“你是哪个报社的?”
宋归程答:“新日早报。”
他刚才整理报纸的时候特地看了报纸出版社、刊号和发行日期,选了一家初出茅庐的小报社。
如果是老牌报社,对永定楼的大事都刊登过了,不可能还需要找人打听,人设就立不住了。
人设能不能立得住,主要看细节,他从没出过差错,这种小事称得上信手拈来。
老大爷果然信了,展了展手上的报纸,犀利地评价:“街头小报。”
是一个脾气古怪、自视甚高的老大爷。
宋归程仍然笑眯眯的,反正又不是骂他,就算骂的是他,他也不在乎,他低头做出一副求学的样子:“所以这不是才在寻求突破嘛。”
老大爷满意地点头:“年轻人,是要多学习。”
宋归程嘿嘿笑了两声,拉了张凳子坐在大爷身旁,问道:“大爷,您在这儿是不是住了很久了?”
大爷回答:“我在这儿出生在这儿长大。”
宋归程一听,有戏。
“这儿的事您都知道?”他笑嘻嘻地问。
大爷轻嗤一声:“你还撰稿人?要写这稿子你不把这二十年的大事报道都看看?现在你们这些写稿子的人都是,在报纸上信口开河,根本不做调查,不了解事情,记者的本职都忘了……”
大爷絮絮叨叨一阵,看到宋归程一副要被训哭了的可怜样,咳嗽两声:“你算好的了,至少来踩踩点。”
宋归程闻言瞬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完全就是一个刚刚被打击到的年轻人受到表扬的开心的模样。
他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他这演技,比巫止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指着不远处只能看到屋顶的永定楼道:“大爷,我看过不少报道,知道那楼是玻璃厂建给员工住的,后来被火烧了,那个厂长好像也被烧死了,唉,真是可怜啊。”
“可怜?”大爷声音蓦的提高,愤怒地咒骂,“那个狗娘养的,拖欠工人好几个月工资!后来厂子倒闭了,想卖楼,人家工人和家属不愿意搬,他就威胁放火烧楼,想把人家逼出来。”
宋归程没想到还有这层内情在,说不惊讶是假的,追问:“后来他真的放火了?”
“他是个狗胆子,但是又好面子,话都说了,火当天就放了,”大爷攥紧报纸,手上青筋蹦出,往椅子上一倒,“本来也没真想烧楼,在后面放火吓唬吓唬人家。谁知道个狗日子的去蹲坑,没看住火,夏天干燥,火把花坛里的灌木和树烧着了,风一吹,楼里就烧起来了。”
说到这里,大爷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火把楼烧着了,火光窜得老高,把天都映红了。出去打工的人没事,那些在家烧饭带孩子的,夜班回来补觉的,都……”
他不忍再说下去,把老花镜摘了扔衣服上,双手捂脸,背部蜷缩,手臂撑在膝盖上,好像这样心里的痛就能缓解似的。
宋归程刚才的确是故意说厂长可怜,来激将大爷的,但他从没想过大爷会这么激动这么难过,心里有些愧疚。
他默默地把大爷扔到脚下的报纸捡起来叠好,把手帕掏出来递给大爷。
大爷没接,嘴里一直念叨:“那个厂长他死有余辜,活该他被烧死,天道好轮回,都是报应……”
好一会儿,大爷才平静下来,他直接用手擦掉手上的眼泪。
宋归程嘴角紧抿,微皱的眉头透出他的关心:“大爷,你没事吧?都怪我不好,勾出你的伤心事了。”
大爷摆摆手:“不怪你,你回去如实写,别虚假报道。”
宋归程点头保证,犹豫片刻,还是问:“大爷,您以前也住那栋楼里吗?”
大爷沉默半晌,不说话了,摇摇手让他走。
宋归程不再多问,只是临走前买了一堆报纸,把钱放在摊子上就抱着报纸走了。
*
不到中午,几人就回到永定楼集合。
这片地方不算大,永定楼和永定玻璃工厂又是当年报纸大肆报道过的有名事件,四人分工,很快就带回来一堆消息,和宋归程了解的大差不差。
陈温屿不知道从哪儿淘回来纸和笔,把大概的故事背景理清楚了:
永定楼原本是永定玻璃工厂建给工人住的员工宿舍,玻璃工厂倒闭后,厂长刘建国想把楼收回来卖掉。
住在里面的工人不愿意搬,刘强国放火吓唬住户,却没想到因为他的疏忽,火真的烧起来了,烧死了不少工人和工人家属。
有人想要让那些工人和工人家属复活,于是找到了古老的阵法,从“道”那里窃取力量,伪造了一个时空。
陈温屿唏嘘感叹,把他刚才问到的事情说了出来:“其实那个厂长一开始开办工厂,也是为了解决镇里人的就业问题,让大家有活干有钱赚,还建员工宿舍给员工住,谁知道厂子后面效益不好倒闭了,唉……”
宋归程想起那张被用来糊墙纸的报纸,想起报纸上厂长、技术、工人他们真挚开心的笑脸。那个玻璃厂曾经是所有人的希望,也是镇上的骄傲。
只是时光的侵蚀,让人心变了,厂长忘了自己的初衷,工人们忘了感恩。
就像那张本来被珍藏的报纸,后来只能与脏污的墙角为伴,想要尽力弥补,却依旧百面漏风。
大家当初的热情、真心、坚持、希望,也被氤氲得看不清了。
蝉鸣阵阵,在燥热的空气中一浪高过一浪,大家沉默地听着声嘶力竭的蝉叫声。
宋归程翻了翻报纸,发出“哗哗”的声响,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是谁画下了那个阵法?”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其他三个人。
陈温屿合上自己的笔记本:“厂长?”
从整个故事的背景来看,厂长的确是最有可能画下这个阵法的人,毕竟祸因他起,但他从来没想过真的要去烧死住在楼里的人。
“我觉得还是要去门卫室里的小房间看看。”宋归程道。
陈温屿按了下笔头:“那条狗看起来很不好对付。”
徐崇川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把黄绿色的大蒲扇,给时岁扇风:“我可以帮你把那条狗引开。”
宋归程闻到被风送过来的蒲扇清淡的竹叶香:“不用,我有个用得上的道具。”
储藏柜里的怀表静静躺着,在系统白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冰冷的光。
陈温屿在本子上画了一个平面示意图,小区里他们见过的住户一共5个人,一楼的孕妇张姐和他儿子小言,二楼的小雯,三楼的李海龙和他老婆。
找5个人的寄托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难的是从何下手。
“不会吧不会吧,”时岁歪着脑袋,把陈温屿的笔抢过来在纸上画小人,“不会有人想不出来怎么找吧?”
陈温屿把笔拿回来,擦了擦眼镜:“我知道,根据楼层对应的属性去找。”
时岁:“还有救。”
陈温屿笑笑不说话,看得出来他对时岁渐渐敬而远之的态度。
他觉得时岁很厉害,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什么都知道,不能招惹,但是又觉得时岁这人看不透,嘴很损,不能深交。
比起时岁,他更喜欢宋归程,温柔有礼,有边界感,说话玩笑都保持一个合适的度。
他是个正常人,不喜欢和总是损自己的人交朋友,他也是个俗人,理解不了时岁的脑回路。
所以他不自觉地往宋归程那里挪了半步。
时岁但笑不语,没意思没意思,逗几下就跑远了,太没意思了,听不懂人话。
*
时间是以人的心情为计数单位的,紧迫的时候,时间会过得很快;焦急的时候,时间又被这种心情拽着无限延长。
几人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要找鬼魂的寄托之物,要把复活阵法破坏掉,两件大事追着他们跑,他们却只能站在这里干等。
花坛后面的树烧焦了,没有树荫供他们避暑。陈温屿站在五楼的走廊里,拣阴凉的地方站,然而效果微乎其微。
他像条放在太阳底下被两面煎的鱼,很快脸就红了。
“程哥,你不热吗?”他抹了把头上的汗,转眼去看宋归程,对方头发还是清清爽爽,身上的衣服也是。
阳光落在宋归程浅棕色的眼眸里,碎光闪闪,他说:“我不怕热。”
才怪。
只是自从巫止不知道把什么东西种进他身体里之后,身体时不时就会有一股寒气涌上来,在四肢百骸里游走,犹如一台制冷空调。
手腕上戴的墨玉珠,触肤生凉,晒不烫,捂不热。
内外夹击,他能出汗才怪。
夏天还好,冬天他不敢想,害怕自己没死在鬼怪手里,先自己把自己冻成雪人了。
时岁垂着的眼眸掀起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闭上眼。
宋归程没注意到时岁的小动作,他盯着手表,5、4、3、2、1。
“一点了。”
这句话犹如开启的钥匙,转瞬之间,空气变得震颤、荡漾,好像被什么巨大的变动波及。
宋归程拉开508的门。
树上的知了仍在嘶鸣,小饭馆里还有人在喝酒聊天,卖菜的小贩拿出水壶给自己的菜喷喷水,早餐摊的老板躺在店里睡得呼噜震天响,一切仍然有条不紊地运行。
只有永定楼五楼的四个身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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