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天幕黑得发沉,如同候在暗中的怪兽,随时准备吞噬过往生灵。
甄嬛站在屋檐下,看着漫天大雨,只觉自己如江浪中漂泊的浮萍,无根无据只能被浪潮追着走,不知哪一个浪头打来就会有覆灭之灾,她伸手接住倾泻的水流,似是想托起自己未知的命运,嘈杂的雨点盖不住她悲伤的声音:
“槿汐,太医院说,温太医因伤势感染不治身亡,是真的吗?”
接连的变故让槿汐很是伤感,不过日子还得朝前看,她只好安慰甄嬛:
“奴婢问过苏培盛,太医院派人去的时候温太医已经入殓,娘娘,万事皆是缘法,请您节哀吧。”
也许是这场雨实在压抑,也许是故人的逝去格外伤人心怀,甄嬛只觉所有的心气都被消磨一空,只余满身寂寥:
“眉姐姐走了,温太医也不在了,人世无常,我也不知自己会有怎样的归宿?”
槿汐知她现在心伤神碎,再多言语的开解都无济于事,唯有时间才能宽慰她的伤痛,因此不再劝她,只上前扶住她:
“娘娘,风急雨大易染病气,流珠熬了姜汤,回屋喝点吧,不管如何奴婢们还陪着您。”
甄嬛不想进屋,屋外虽冷可开阔不像屋里压得人无端憋闷,可看着槿汐惶惶不安的神情,还是由着槿汐搀着自己往回走。
五福堂内,香气袅袅。
已经隔离回来的安陵容就着潇潇雨声,静静抄写着《文殊师利发愿经》,这是第一百三十劵,她要抄足一千卷为夏冬春积福,希望她来生无灾无痛,长命百岁。
雨天除了哀悼外,还适合离别。
杏花春馆外,三阿哥送走了因母亲身亡需要回家奔丧受孝的王懋竑。
看着年过半百的师傅渐渐远离的身影,弘时不自觉的松了身形。
对这个学问踏实,为人克己慎礼的师傅,弘时是又怕又惧。
每日除了功课外,师傅教得最多的就是为人道理,初时三阿哥还能听进一二,可时间一长这些道理如同桎梏一般牢牢束缚着他,让他心中愈发的烦躁,为何他就得按别人的构思来生活?
可这点逆反他不敢在任何跟前表现出来,怕招来更严厉的说教。
如今负责管教他的师傅走了,弘时只觉压在头顶上的大石头稍微松动了点,接下来这三年他终于可以过得松快一些。
如此想着,三阿哥便轻快的回了屋。
转眼就过了中元,皇上依然缠绵病榻中,不过因沈眉庄之事,为防给其他人也带来病气,皇上下旨免了众妃侍疾。
后宫一片平静,时间一久众人从天花的恐慌中走了出来,一时在园中自得其乐,唯有皇后跟甄嬛各怀心事。
皇上子夜昏迷,皇后借故拖延,原以为皇上醒来后,会有雷霆之怒,皇后都已经做好了应对准备,可一连多日竟不见有半点问罪。
皇后认为要么皇上没察觉自己那晚的意图,要么皇上在隐忍不发。
前者对她有利,后者就等于自己头上挂了一把会随时掉下来的利刃,在不清楚皇上态度前,她决定先找人试一试,这个人就是甄嬛。
对皇后提出的提议,甄嬛万般不愿意,只是她此时没有力量与皇后抗衡,只得委婉表示拒绝:
“臣妾承蒙皇后娘娘大恩才得以回宫,按理娘娘所说,臣妾万不敢推辞,可娘娘也看到臣妾的处境,回宫后臣妾想见皇上一面都难,臣妾担心,臣妾贸然去找皇上,反而惹得皇上不快,从而让皇上更加厌弃臣妾。”
皇后却不那么认为:“本宫不那么看,皇上同意让你回宫,说明皇上心中还是怜惜你的,只是皇上毕竟是天子,天子的尊严不容冒犯,当年皇上与你相互间是存了情意的。”
她的话语温柔带着蛊惑:“有情才容易让人误会,如今皇上病中,身体正是缺了可心人的时候,皇上不来,你大可多下下功夫,要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情?甄嬛心内发苦,她已经不是初入宫时的懵懂少女了,这个充满权势斗争的宫廷中,君王的心只专注在皇权上,后宫不过是他用来消遣平衡的工具,那一点点薄如轻纱的情意,在江山社稷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再说,她以前视如珍宝的情意,到头来不过是一场与故人相似的虚幻。
如今,看皇上的态度,对她这张脸再无波澜,她在皇上跟前已经失去最大的依仗,靠色相去争已经不是明智之举。
这几个月,她仔细留心了熹贵妃、敬贵妃及文妃的行事风格,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张扬无知,皇上当年夺嫡何其艰险,其心机城府远不是后宫女子可以窥探的,可她当初竟在朝政上出谋划策以求让皇上看到她不输男子的经纬之才,好在后宫立有不败之地。
现在想想,她以前所接触到的权势,不过是皇上劳累之余的消遣。
包括这后宫里让所有女人争来斗去所谓宫权,也是皇上刻意纵之,为的是消耗后宫各方势力,以减少宫妃们对家族的影响。
可恨自己,就算看破,可挣不脱逃不过,为了家人安危,她不得不卷入这场权势的角逐中。
皇后还在不断引导,甄嬛心里却翻腾起了其他想法,那夜皇后所为,让她看清了皇后的野心,她是没了凭靠,但她可以选择。
想到此,她柔顺一笑:“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定会用心侍候皇上,好为娘娘分忧。”
至此,甄嬛每日都会到九洲清宴外请安,哪怕皇上从未单独宣召她,也丝毫影响不了她坚定的心。
如此坚持到了八月,在满园的宫女太监议论声中,皇上终于见了她。
这是三年多来,两人第一次独处。
私下相处再看这份容颜,皇上还是会有一瞬间的错神,可瞬间就恢复清醒,哪怕容貌类似,品性却差之千里,他的柔则,纯粹如冰,绝不敢行欺君弄权之事。
因此皇上并不打算开口再跟甄嬛说什么,只想听甄嬛还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可甄嬛也并不多话,只是恭敬的行了大礼后就依着规矩退了出来。
仿佛她苦心所求,不过就是为了请个安而已。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这日甄嬛正想告退,皇上开口了:
“说吧,你有何求?”
甄嬛将头附在地砖上,显得格外的卑微和顺:“臣妾得以回宫,已是天大的福分,臣妾再无所求,唯愿皇上给臣妾一次机会,能让臣妾尽心伺候皇上,以赎臣妾过往之罪。”
皇上轻声一笑:“诚如你从前所说,为人子女又怎能轻言父母之过,你何罪之有?且前事已了,甄远道已死,朕若揪着不放,岂不显得朕没有为君的气度,你起来吧。”
甄嬛声音更加柔顺:“皇上宽宏,臣妾却不得不自省,臣妾昔日轻狂骄躁,惹得众多非议,全仰仗皇上圣恩才得以周全,皇上之恩德,臣妾经逢父亲一事,愈发感念皇上恩重,如今皇上身怀小恙,臣妾恨不得以身待之,还请皇上准许臣妾能在御前伺候汤药,让臣妾尽一尽心意。”
甄嬛撼动不了强权,不得不降低姿态先做迎合,只有在皇上这里站稳脚了,才能慢慢摆脱皇后对她的控制,也能趁机积蓄力量暗查皇后一番。
皇上人在病中,说了几句话后,不免感觉气力不继,甄嬛的打算他心里能猜想到一二,不就是想为寡母幼妹求个恩典,可朝廷对罪臣家属召回自有章程,甄家当初对朝廷一无大功,二是甄家在朝中已无可用之人,并不在特赦回京的范围内,因此皇上不想再看甄嬛的表忠心之举,只淡淡说道:
“你既有此心,朕也不阻拦,朕允了就是,你且退下吧。”
终于让皇上松了口,只要能在御前,哪怕端茶倒水,对她目前的处境是个极大的改变,甄嬛心满意足的行礼告退。
过后,甄嬛每日来九洲清宴,都无比的谨慎细致,除了伺候皇上汤药饮食外,余下时间并未有多余一言。
甄嬛这边忙着修复与皇上的关系,安陵容这里却心急如焚。
八月十九京师将有地震,到时京中无数房屋倒塌,甚至圆明园及宫中都有波及,还造成了人员伤亡,随后关东地区下起了连绵千里的暴雨,雨势之大竟形成凶猛水灾,一时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安陵容想到前世,因灾情来得突然,朝廷没有任何防范,有人就借助天灾质疑皇上德行有亏,那段时间流言沸腾,连在后宫的她们都有所耳闻,皇上在前朝震怒,连续多日颁发多条怀民政令,才稳住了民心。
这一世安陵容想着,要是能给皇上提个醒就好了,如果京中百姓能够提前防范,地震来时也不至于恐慌,就可减少人员伤亡。
至于关东大雨,若是能提前预警,让低洼处的百姓提前搬离,也是功德一桩。
只是要如何说呢?
皇上虽信佛,可未卜先知关系无数百姓性命之事,若是一个不慎,就会被当做妖言惑众鼓动人心之举,就算事后验证,更会被有心之人诬陷为刻意诅咒,才导致上天降祸。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急得安陵容直上火。
八月初六,她终于想到了办法,决定冒险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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